唐城南郊,孙桓为李肃送行。
李肃略有忐忑又含有期望,己方两千余人若能止住魏军溃败趋势,那战后足以名扬天下。
孙桓临行细细嘱咐:“先生,魏军不耐战,本以为徐公明魏之宿将天下名将,有与关云长抗衡之能,未曾想轻兵冒进受困阳陵陂。我料魏军后续援兵听闻后势必丧胆,若无大将临阵督战,恐难再进一步。以关云长之强势,其得襄阳如虎添翼,必窥伺江夏、长沙、临湘各郡,成为国家心腹大患。今能阻遏其势者,就在先生此行,万望珍重。”
李肃也是郑重回答:“不敢辜负至尊信赖重用之恩,将军且安心。某料那魏将田信因父萌而领军必然素无威仪,得悉徐公明被围而援兵断绝,难免惶恐无措。待我一席话语,必叫他出城与将军会盟。”
“桓,静待先生佳音。”
孙桓止步,拱手长拜,随行几个军吏也都跟着行礼。
李肃只是笑了笑,在随从搀扶下脚踩单边马镫矫健上马,领着亲随护卫向着北方唐城而去。
唐城在唐河之南,城池附近十几里地都是大面积平原,唯有东南两个方向因地势渐高,随着距离延伸出现各种坂坡、山岗、丘陵,直到连绵的低矮山丘。
李肃七八骑拐过一座插着魏军旗帜小土岗,就见田增寿领着二十余骑再次等候;彼此也没有多少言语,这支小规模胡骑一分为二前后簇拥着李肃众人直趋唐城。
唐城原本有魏军小股部队驻防,自于禁七军投降后,这里的几十名魏军也就散了。
关羽的荆州军又分不出兵力来驻守,只能指挥唐城残存的百姓焚烧门楼、角楼,将城墙攻防设施、残存器械焚烧销毁。
此刻大半夜就能喊醒得到唐城百姓与辅兵一起开挖、扩建唐城的堑壕,只是辅兵、百姓士气低迷,也缺乏监工的鞭子督促,因此工作态度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李肃随意观察,就见好多个辅兵站着用木耜有气无力凿击干燥冰冷的土地,连装模作样的姿态都无。
再看沿途监工的军吏,这些军吏分布各处,三五人一群围在火堆处烤火、烧水,或相互聊天,或东张西望,心思浑然不在修筑工事上。
心中预估,看来这支魏军应该已经知道荆州军包围徐晃,因此战意松懈士气低迷。
广大基层吏士缺乏作战积极性,附近又没有可以机动增援的友军,因此中高级军吏也不敢过分弹压、逼迫基层吏士。
而田信又是新领兵,缺乏经验和威望,又陷入这种如同绝境的地步,能保持建制完整没有出现大规模逃兵已能算是一名合格的领兵校尉。
李肃心中对田信的评价有所提高,昨夜江东军翻越鹿门山就走散了三分之一吏士,至今陆续归营也不知道能回来多少人。
临阵出现逃兵,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城楼废墟处,田信与几个军吏围坐在一起烤火,他手里木棍插着一条巴掌宽鱼儿正细细炙烤,在座军吏虽然饥肠辘辘,可心思已经不在考虑,多有走神的。
其中以二百泰山强弩首领王凤的心思最为复杂,大清早得悉左岸关云长兵围徐公明,无不振奋;可随着斥候与江东斥候不断的接触,各种消息也分别传到军吏的耳中。
谁能想到江东军见荆州军取得关键性的军事行动后竟然会突然背盟,还很果断的出兵向北,要与魏军联合作战。
已经无法形容江东方面的想法,更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绪。
田信见江东使者渐渐靠近城池,就开口说:“诸君,据我所知孙桓乘船顺汉水而下,又弃船奔东岸自鹿门山向北,已得棘阳、蔡阳二城。”
在座的王凤、鲜于隗、许践三人俱是点头,这是江东军昨夜的行军路线,对方既然已经出现在己方面前,那只能走鹿门山一带的山路……而不是到下游与江夏守军孙皎部汇合,去走东南方向的随县官道。
江东委任的江夏郡守孙皎想要发兵襄樊,那只能走随县官道;孙皎也能走汉水乘船到襄樊,可荆州水师在汉水上游,又熟悉水情地势,孙皎这支别部偏军敢走汉水这条方便路,那也方便荆州水师送他们喂鱼。
见三人不反驳,田信反问:“既然孙桓已经弃船,却又要联合我部一同袭击汉军……这让我很是费解呀。”
田信翻转烤鱼,语气舒缓面露笑容:“关云长用兵皆以左岸为重,我等所在的东岸并无荆州军。孙桓却要联合我等,他又无船能送我等增援阳陵陂大营。再者,荆州水师强势无匹,孙桓纵有舟船,又岂会与荆州水师拼死一搏?又岂能获胜?”
见他们陷入思索,机敏又冲动的鲜于隗面露恍然之色,紧接着神色一紧瞪大眼睛看田信:“将军?如此说来,江东军绝无好心?”
“对曹魏朝廷而言也不算包藏祸心,只是想火并我军,随后一同移营至唐水口,虽行作壁上观之事,但也能振奋左岸阳陵陂守军,使之与荆州军竭力奋战。”
田信神态肯定,仿佛陈述一件平常的事情:“孙桓部弃船步行,又是乘夜色走山路至此。其虽袭占棘阳、蔡阳二城,二城士民多已逃遁,府库早已空虚。以我度之,彼军中可用之粮不足三日!江东前后两番背盟如人喝水一样,今日若乘机兼并我部自能解他燃眉之急。”
“诸君回去后不妨细思。”
田信说罢向后扭扭头,许践先站起来拱手,鲜于隗与王凤也是一前一后站起来拱手辞别,带着他们烤了半熟的鱼离去。
这种关键时刻,肯定要跟亲近的同僚、部伍好好商议一下,以决定他们真正的态度。
选在这个时候说,就是给这帮人找点紧急事情做,免得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
时间短,事情又迫在眉睫,是容不得他们反复思考的;毕竟这种关系个人生死的大事,真的是想的越久越容易妥协、求稳。
何况人都有基本的廉耻心,江东方面做的事情令人不齿,如果不是生死危机所迫,谁又乐意与江东人并肩作战?
李肃单独一人上城墙,他来时田信正享用烤熟、洁白的鱼肉,没有什么去腥的调料,整条鱼也只是清洗干净就开始炙烤。
盐巴宝贵,也就吃鱼时田信才把泛黄盐巴磨碎,稍稍撒一点。
他吃的盐还算品相好,广大基层吏士吃的是如同细碎流沙凝结的盐巴块,而贫穷百姓更是只能吃杂质更高的岩盐。
李肃略尴尬,见田信享用烤鱼不理他,就开口讥讽:“将军日前骁猛英姿令我家将军记忆深刻,至今念念不忘。不想大敌当前一时失利,将军竟如此失意、无礼。”
“可恨我没能抓住他,不然刀斧临身之际,他必然吐露军情以求保命,那我军也不会沦落到如此窘迫地步。”
田信丢掉鱼刺密集又有些血丝没彻底烤熟的鱼尾,继续说:“我军势穷不假,可我实在担心先生与荆州军设计骗我,以图谋我麾下五百胡骑。此皆鄢陵侯帐下骁骑,今我要走无人可当,若留此地则有被围歼之险。”
“呵呵,将军何必说笑?若是能退,将军又何必提兵至唐城?”
李肃随意坐在篝火前探手烤火,侧头看田信,细细审视田信雄壮身形,只能心中感慨一声燕赵之地多雄武壮士,就继续说:“我虽处边鄙之地,亦久闻朝中大事。今鄢陵侯失势,不论襄樊胜败如何,将军皆无退路。退则身死,若进则另有生路啊,伏望将军明鉴。”
田信沉默,手里半条鱼也没了滋味儿,放到一边取出手绢擦拭,语气平淡说:“先生也知我父乃汉王旧人,云长公也遣使来招,田某也困惑不已。时不知,江东欲如何相待?”
李肃闻言坐正身子,正色说:“鄢陵侯之妻,乃豫章郡守孙伯阳之女也。将军乃鄢陵侯支党,何不避难江东以待北方时变?如此一来追随讨虏将军效力于汉天子,亦可保吏士家眷安宁,不受国法诛连。”
田信不做反驳,神情之间也有忧虑,放低声音说:“我闻吴侯昔年遇害时,孙伯阳之弟欲争位,事败后幽禁数年而亡。豫章乃是大郡户口百万,孙伯阳领郡以来接近二十年,车骑将军屡次析分豫章,使豫章一分为四,大不如前。其兄弟受猜忌如此,我等若赴江东,心实不自安,祈望明见。”
这种顾虑是正常的,孙贲这个豫章郡守的地盘越来越小,亲手抚养长大的弟弟孙匡又被孙权幽禁逼死。
田信为首的这支胡骑身为孙贲女婿曹彰的部伍,避难江东也很难得到孙贲的庇护。
李肃思索,安抚说道:“将军勿忧,我主车骑将军礼贤下士,知将军有统御骑军之能,必然见而爱之。而孙叔武虽为校尉,却是车骑心腹爱将。此公器量广大,多番赞扬将军武勇。若得孙叔武举荐,将军何愁无用武之地?”
田信又拿起鱼肉小口撕咬,细细咀嚼慢慢思考,随后迟缓说:“兹事体大,我不便轻易作答。需与军中袍泽一同商议,还要劳烦先生向孙将军陈述我军之难处。”
“敝人明白,只是如今军情急迫,实在不便往来传话。不若城南设宴,由将军与孙叔武当面磋商,以定大事。”
见李肃提议如此,田信犹犹豫豫,勉强点头,终究还是长叹一声,显得踌躇迟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