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多志盘着手中象牙白的念珠,那念珠的边缘镶着金褶,其中还嵌着着小小的珍珠,这是佛罗帝国的外交部长送给他的礼物,李多志很是喜爱,便把从震旦带过来的楠木念珠作为回礼送给了那个有一嘴巴大胡子的洋人——但他眼下却没有再关心那精致而昂贵的念珠,他那嵌在大脸盘子上的小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地摊上的那团血渍。
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因此这时看那一团血渍,便怎么都看不顺眼,那血渍在洋人干净漂亮的丝绒地毯上,周围还混着些看不清楚的苍白色的渣子,那团血渍蜷缩着,有点像是个缩成了一团的皱巴巴的,发黑的婴儿。
这样的联想让李多志忍不住有些烦躁,想要找自己的副使,让他把那血渍遮住,后来才想起自己的人都被那陈炎承后来带来的士卒拦住,眼下的房间里只有自己,和那位后来使团的武官,他清了清嗓子,挥手拂开了一只寻着血腥味而来的苍蝇。
“陈大人好大的官威啊。”李多志终于忍不住开口:“莫不是不敢出来见我,所以才故意推诿?”
被陈炎承留下来的老刘板着一张脸,黑铁似的脸上无悲无喜,更不屑于多看那李多志一眼,更让李多志的怒火隐隐燃烧。
“李大人说笑了。”陈炎承姗姗来迟,他在酒店里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眼下身上穿着一件偏青色的长衫,长衫的两侧有一条细长的凤鸟图纹,头发盘起,以冠盘住,腰间环玉,宽衣大袖,他这人本来皮肤就白,不像是吃过苦的人,眼下更显的有些比起官员,倒更像是一位书生:“陈某人问心无愧,为什么不敢见李大人?”
“延误邦交大事。”李多志盯着陈炎承:“该当何罪。”
“邦交大事……”陈炎承笑着念叨着李多志的话:“有趣。”
“李大人应该说的是那佛罗国与我震旦议和之事吧?”
“邦者,大国也,交者,交胫也,象交形,故凡交之属皆从交。”陈炎承慢条斯理的咬文嚼字,拿起了桌子上的一个茶杯,用手指在茶杯的边沿打了个转:“所谓邦交,便是大国之间的交际往来……”
“得了。”李多志皱起眉头,他原本是个圆圆的脸,一脸和气,如今皱起眉来,已经算是难得的露出了几分怒色:“既然知道此事事关重大,那便速速请国玺盖了条约,你在这里做你的大使,我也好回京和皇帝复命,也算是不负皇恩……”
“不负皇恩!”陈炎承也来了精神,站起身来,面带怒色,大喝了一声:“好个不负皇恩!”
陈炎承掐着腰间的玉珏,向前走了几步,眼见的就要逼到李多志的身前,李多志虽然身形富态,但已经上了年纪,知道自己不可能是年轻力壮的陈炎承的对手,因此脸色惨白,虽然想要脱逃,但离开的空隙已经全被陈炎承和也紧随着陈炎承走上来的老刘堵住,只能佯装镇定。
“李大人,如果不是皇上还要亲自见你,我倒想在这里剖开了你的肚皮,看看是怎样黑的心肠,才能面不改色的说出不负皇恩!”
“陈炎承!”李多志绷着脸,也顾不上客气:“你给我放尊重一点,我可是一品……”
“不再是了。”陈炎承冷冷的说道。
李多志两股战战,想到了一颗可怕的可能。但好歹是从震旦的官场当中混出来的,多少有些底气,他沉下脸来,不再是那好像永远一团和气的模样:“陈大人这是何意?”
“何意?我倒想问问李大人要我签的那份和约何意。”
陈炎承反问道:“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拒敌师于京畿之地外,我震旦上下亿万黔首,闻此消息无不振奋,将其视为大捷,而李大人要签的那条约又如何?先送银子,再开口岸,又要以把关税,饷费,统统予人?这消息传出去,恐怕我震旦民众,无不希望把李大人你剥皮拆骨才对。”
听了陈炎承的话,李多志反而不慌了。
“陈大人说的有失偏颇了。”李多志缓缓说道:“不过是些财帛银钱罢了,我震旦不缺此物,若是能以些钱粮便能换来边境和睦,震旦长治久安,那想必是极好的,而口岸之事——陈大人这一路上前往佛罗,想必也能看到如今世界的变化。”
“佛罗虽蛮夷之地,不沐教化,但借助那原素之力,却也的确做到了船坚炮利,无论是那火车,枪炮,都胜于我震旦,那洋布,洋火,镜子,铁器……无不是震旦所需,先帝设立公行,本来是因为我帝国幅员辽阔,自给自足,不需要和洋人交易,但既然现在形势已然不一,我们需要洋人的东西,那么广开贸易,自无不可,而那关税饷费,从来不是朝廷税赋的大头,就叫那些洋人拿去又如何?”
李多志叹了口气,搓着念珠,颇有一些苦口婆心的意思:“陈大人,我知道你年轻气盛,没错,这仗能打,说不定还能打赢,但是何必呢?上次动了龙脉,下一次开战,难道要皇子皇孙们化为凤鸟,也去填那沟壑吗?”
“有何不可?”陈炎承说道:“百姓死得,皇子皇孙自然也死得。”
李多志皱起眉头来,念珠搓的噼啪直响:“陈大人,这话你也就在我面前说说,要是皇上……”
“这就是皇上的意思。”陈炎承平静的说道:“皇上的原话。”
李多志悚然,过了一会,嘿然一笑:“这么说,是我揣摩错了上意。”
“李大人。”陈炎承放缓了口气:“震旦上次年年岁币,月月绢银,想要结好外国,以求和平的时候,后来发生了什么?”
李多志摸着念珠,不再言语,脸上看不出阴晴,喜怒也不形于色。
他倒也不是无话可说,比如那当年的鞑靼离的近,如今的佛罗离的远。鞑靼威胁大,而佛罗威胁小,但是这些话已经没有意义了。
之前便说过,震旦的官场在于那位于帝都的秘密丛林,那是帝国权利的中枢,也是官吏们博弈之地,陈炎承担任大使,远离了帝国的权力中枢,形同流放,李多志也是如此。
若是他还在帝都,自然可以用这些话语在皇上面前与持握着其他意见的官僚博弈,但是他没有,所以便只能接受皇帝的决策。
李多志甚至不怨恨站在自己面前的陈炎承,为官之道在于揣摩上意,他猜错了,自然就要从这场权利的游戏当中出局——尽管再不愿意,但事已至此,他所能做的便是尽量不太狼狈。
“陈大人,直接说要我如何吧。”
陈炎承听到李多志说了这话,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径直走到身后,拆开使团的一个包裹,取出了一个小盒子,从其中拿出了一个通体琉璃玉色的玺印。
陈炎承拿起玺印,走到了李多志面前。
“罪臣李多志。”陈炎承抬起玺印,李多志恭恭敬敬的放下念珠,跪倒在了地上,双手摊在了陈炎承的面前,像是想要接住什么东西,而陈炎承不去看他,继续念道:“丧权辱国,有负皇恩,特此免去官身,回京请罪。”
陈炎承在李多志的面前摁下了玺印,那通体琉璃玉色的玺印当中升腾起了一圈火焰,李多志浑身上下猛地一颤,冷汗在地摊上沁出了一片,但李多志一声不吭,颤声说道:“李多志,领旨。”
即便远隔万里,也无需什么纹着纹饰的黄布,什么打扮清奇的阉人侍者,玺印发挥作用本身,便代表陈炎承的言语带着那至高无上者的天命,震旦臣民,见到那琉璃印当中升腾起的玄火,那便只管磕头就是。
——这便是支撑着震旦立国的五级权柄之一,约束着整个震旦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