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元义与村民们说,自己想要在村里买下几亩地定居。
对于这件事情,昨日里认识的那些村民都有些犹豫。
他们是想要劝说马元义不要在这里买地的。
原因稍微有些复杂,他们一时说不分明。
马元义自己觉得没有什么问题。
陈舒却想要听一听他们不让马元义买地的原因。
这大约是一项很重要的事情。
马元义对此并不关心。
他只是跟着村民们一块儿下地干活儿。
而陈舒,则因为马元义一直说他脑子有毛病,所以不能下地,只能在旁观看。
农夫的日常,说来闲暇诗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实不然。
陈舒所见,马元义等人是天蒙蒙亮时候开始下地干活的。
下地做的最多的事情,是拔草和除虫。
此时是没有什么除草剂、除虫剂的,但是庄稼的生长来看,这些东西又是必定要除掉的祸害。
没有药物可用,那就只能上手。
用锄头都不太可行。
一则是,一般的农民买不起铁锄头;二则是,杂草与庄稼生长太近,除草之时,很可能就会误伤庄稼。
因而只能上手。
陈舒在地头跟小孩子一块儿试了试。
上手的结果是,手上被割出许多细小的口子。
不流什么血,但有点疼。
时日久一点,手上病变,不是难事。
陈舒看着自己的手,微微叹息。
此种生产方式不能改变的话,即便自己有专门应对这种情况的药物,又能怎么样呢?
医学的精妙之处在此时不能给他以任何信心。
到半晌午头,天热起来了,农夫们就都从农田里跑了出来。
天太热了,他们是不能干活儿的。
万一中暑,就很可能要死。
能够下地干活的,是一家之中的支柱和栋梁,他们连吃饭要优先吃最干的饭,以保持体力,可以继续干活。
理所当然的,他们也没有生病的资格。
因为一旦生病,自家的田里就没有人可以料理了。
度过了最热的时候,马元义又拉着村民们下地干了一会儿活。
傍晚时候,他们在一块田里发现了一只落单的兔子。
这兔子看着挺肥,众人见了都很开心。
于是一大群人围着兔子跑,把兔子吓得到处乱窜,想要逃离村民们组成的包围网。
不过人太多,这只可怜的兔子到底是没跑掉。
晚上,人们生了火,如昨日一般,把兔子扒了皮,放进陶罐里煮汤。
其实陈舒觉得,兔子这种东西,更适合烤着吃。
不过看了看围坐在篝火旁的二三十人,他又叹了一口气。
怎么能烤着吃呢?
七八个农夫,加上他们家里的老弱,拢共二十几人。
烤着吃,是不能保证让壮劳力吃到了肉的同时,还能给其他人尝尝肉味的。
所以煮汤才是最合适最经济的办法。
另外就是——煮饭的柴火居然是大家凑出来的!
这一点是陈舒以前所从未想过的。
冀州多种小麦。
小麦的秸秆是可以燃烧的,后世陈舒所知的农村,有一段时间,农民们是很乐意于把小麦的秸秆拉回家生火烧锅的。
不过后来燃料升级,他们更愿意把秸秆堆在地头直接焚烧。
但在这个年代里,秸秆更多的时候,不是一种燃料,而是一种物料。
它是可以用来铺床的。
陈舒昨夜睡的刘杆家的床铺。
被子底下,铺就的,正是秸秆。
正常情况,这种秸秆是可以存放好几年的。
但就村民们口述,若是秸秆存放时间太长,它就会变得干枯,发脆。
那时候还容易生虫,就不好用来铺床了。
因而他们铺床用的秸秆,要用当年的新鲜秸秆。
在太阳底下晒干了,金黄金黄的,往身下一铺,又暖和又柔软,是顶好的褥子。
而且朝廷一贯的税收里面,也有要秸秆的。
这玩意儿,可以拿来切碎了喂牲口。
牛、马、驴这些牲口,都是可以吃麦秸秆的。
在这种现实情况之下,农民家里面缺少燃料,平日做饭,其实反而甚少煮汤。
他们更习惯于吃生食和冷食。
像是昨天的鱼,其实就是可以生吃的。
切开了蘸些碾碎的盐巴,生吃起来,味道也还是不错的。
至于麦子,新麦子稍微烤一烤,一咬下去,满口爆浆,味道很好。
干麦子也可磨成面粉。
面粉添水,不去发酵,直接做成捏成饼状,稍微一烤,半熟不熟的,也就能吃。
当然,这种就不能苛求味道了。
刘杆递了一块这么个说不上名字的东西给陈舒尝了尝。
很难吃。
也难嚼。
常吃这个,怕是牙齿要出问题。
不过他的担心显然有些多余。
因为农民连这个也很难经常吃到。
——麦子磨面,会出两种东西。
一种是面粉,另外一种是麦麸。
后世的人吃的那种白花花的面粉是精磨的。
也就是剔除了大部分的麦粒表层的出产物。
那种方式,磨损率极高,一百斤麦子,一般也就是出七十斤面粉。
剩下二十七八斤麸皮。
在生产力极度发达的情况下,二十来斤麸皮,即便农民都不会在意。
可是此时不行。
此时磨面粉,会出更多的麸皮。
面粉也没有那么白净。
对于农民而言,面粉固然是磨面的主要产物。
可麸皮也不能就这样扔了。
大部分不用干重活的时候,农民吃的,其实是麸皮。
那种磨过了之后成粉状的东西,取了一瓢,加些水搅合搅合,成了糊状,而后加热。
陈舒不知道那是一种怎么样的味道。
他也没有什么勇气尝试。
昨日里鱼多,他又离开的早,没见到有人吃这个东西。
但今天晚上兔子就这么点,不够大家分的。
他于是得幸见到了这种食物。
妇孺们用兔子汤拌这种麸皮粥。
看起来很黑暗,像是童话里用来虐待善良的继女的东西。
可他们吃得很香。
“平时也是这样吃的吗?”陈舒强忍了恶心问道。
刘杆的儿子,叫做刘枝的小孩子疑惑地抬头。
陈舒笑了笑,把自己碗里的青菜和兔肉夹了给他,轻抚他的额头:“平日也是这样吃吗?”
“平日没有这么多青菜的。”刘枝吃着肉,哼哧哼哧地说着,没有半分可爱,只是狰狞的像个饿极了的幼兽,咬牙切齿的啃食骨肉。
他连骨头也不舍吐掉。
陈舒抬头。
他现在不想问什么了。
捻起一片咸苦的咸菜塞进嘴里,感受着那种真实且难以下咽的味道,他抬起头。
这里是大汉。
是伟大的大汉的伟大光辉所照耀不到的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