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

　　如果这些流民真的如张老爷子所说，不过是世家抛出来谋求安定的祭品，那恐怕，真的借不到钱粮了。

　　借不到钱粮怎么办呢？这些流民确实如世家们所想，缺衣少食，还有天花病毒的加持，若没有钱粮安置，恐怕不过半月便要死伤殆尽…

　　哈哈，真是滑稽啊。

　　十万人命被摆上祭坛，用来换取世家们的安定。若世家不是穷奢极欲…若太平道能有足够的力量，这些人其实都不必死。以太平道如今的力量就能让三年一次的动荡变成五年一次，若是力量翻一倍，是不是就能变成十年一次？若是再翻一倍呢？

　　但这很难。

　　太平道的主要根基依旧是土地，但土地的产出一向极低，以太平道如今的耕地面积，也就拿不出多少钱粮安置许多庶民。依靠力量的自然增长，十年也增长不了太多。一笔钱放在银行里，百分之三的利息，要多久本金才能翻一倍？

　　答案是24年。

　　这远远不够，且账不是这么算的。

　　随着太平道安置的村子越来越多，村子分布的地域也越来越广，每个地方能安置的村子都很有限，只能东一个村子西一个村子的安置，这些村子本就不是什么好地，不是山沟就是荒原，若是好地，早就被人开发出来了。正因为不是好地，产出很低，才能留存下来，而无人开发。即使太平道拿到这些村子全部的粮食产出，但是留下足够村民吃的粮食后，粮食就只剩下很少了，这部分粮食若是再运到巨鹿统一安排，这其中的损耗极大。冀州左近的倒是好些，但是冀州大半地域一马平川，多数地块都是可以低成本开发的，所以开发度极高，荒地不多。如今早已无处安置，大多是派到幽州和青州的。

　　但这两地的村子所能送到巨鹿的粮食，或许刚刚够路上押运的人吃…

　　所以要想降低损耗，就只能就地换钱，再把钱送到巨鹿。但收粮食的粮商不可能高价买太平道的粮食，他们要赚钱的，而且赚的不少。但太平道别无选择，于是这批粮食在被粮商狠狠地剥削一道换成钱后，钱再千里迢迢的送到巨鹿。巨鹿要安置流民需要粮食，但钱并不能直接吃，只能把钱再换成粮食。但同样，卖粮食的粮商也不可能低价卖给太平道粮食，他们同样需要赚钱，于是太平道又被剥削一遍。

　　这笔钱此时就只能换成寥寥的一点粮食了。

　　在青州的北海郡用一千石粮食换到的钱，送到巨鹿统一调配，再随同流民送到幽州，大约还能买三百石粮食，损耗是七成，只比自行调运粮食的损耗低一点点。

　　但即便是这样也是很难的，这些零散各处的村子，无法像冀州的太平道下辖村子一样方便的得到巨鹿方面的各种支援，必须留下相当一部分粮食用于储备，防止出现天灾时没法等到援助，刨除这些储备，基本没什么盈余…

　　所以这些村子与巨鹿的距离一旦超出了一个数字，基本等于净投入没收益。

　　太平道有收益的范围，大多都在冀州之内。

　　可冀州之内又没有太多荒地给太平道开垦。

　　这形成了一个死循环。

　　也就是说，如果继续依赖土地去获得财政，此时太平道的力量已经到顶了！是不可能再有大的增长的。

　　太平道上下十年殚精竭虑，到如今的成果，是把冀州本来三年一次的人为灾祸变成了五年一次。随着太平道力量到达瓶颈，往后可能一直都是这样五年一次。

　　五年一次，数以万计的黎民啊。

　　想起流民营地里那些希冀的眼神，李长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回去，他无法面对那些流民，他觉得对不起流民们，他夸下了海口，他什么都没做到。

　　老天啊，凭什么啊~

　　“太爷，能借我一点粮食吗？”

　　“你要多少？”

　　“就一车吧。”

　　“去给那些流民？”

　　“不，我要去其中，找太平道的同道。”

　　“也好，粮食老夫给你备下，你自去把人找来，多找一些也无妨，老夫信得过太平道，也信得过你。救人，老夫从来是情愿的。”

　　李长起身出门，下到台阶前，转身面向依旧端坐厅堂的张老太爷，缓缓跪在地上，拜了下去。

　　久久没有起身。

　　泪水打湿了身下的地面，强忍着的呜咽，却让鼻涕喷的满嘴唇都是。面皮剧烈的抽动，产生一种麻麻的感觉。李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却怎么也止不住。

　　终于，呜咽变成了嚎啕大哭，趴在地上用尽力量的捶打着地面，哪怕把手捶打的血肉模糊，也仿佛不知疼痛一般。

　　凭什么啊，庶民生来就是有罪的吗？

　　剧烈的哭泣让李长眼前有些发黑，一切的感官仿佛都变得虚幻，整个人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之中，仿佛对一切都已浑然不觉。

　　一双鞋子出现在了李长的身前，鞋子的主人缓缓的蹲了下来。或许是年纪太大，蹲不住，向前一倒，也跪在了地上。

　　一只皮肤满是皱纹，如同干橘皮一般的手，缓缓的抚摸着李长的脑后。“真是个孩子啊，傻孩子。”

　　。。。

　　流民的领地依旧混乱，但是营地周围远处，确实多了许多天花病人。沟通是有用的，至少，营地里的人感染天花的概率会小一些吧。哪怕只有一点，也是好的。

　　李长通红的眼睛有些肿，口罩只能挡住眼睛以下，却挡不住眼睛。李长的口罩是用来保命的，不是学蝙蝠侠装酷的，必须挡在下半截。

　　李长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兜了个大圈子，从另一个方向来到了流民营地。

　　营地边缘居然有人远远的认出了李长，然后对着营地里大声呼喊起来。很快，这里的营地边缘便聚集起来了一大批人。

　　李长有些不敢看他们，但李长知道，这解决不了问题。

　　收拾一下心情，抬起头，看着这一大片充满了希冀的眼神，缓缓说道。

　　“最有粮食的坞堡，我打听到了，但是，我已经去过了，他们不给，一点都不给。”

　　没有想到，这些流民居然安安静静的，仿佛早就知道了一般。

　　他们身后的营地依旧吵吵嚷嚷，一片混乱，可此时这里，鸦雀无声。

　　“你们不生气吗？”

　　流民们开始低声的交头接耳，混在一起变成了嗡嗡的声音，很快，又低落了下来。

　　一个身材高大，只比李长瘦一些的流民从人群中挤出来，看着李长不自然的笑笑。

　　“道长，俺们早就知道的，俺爹当初就跟俺说过，这年月，三年五年的，总要出点事，就要死许多人。不管哪次，都不见世家们发善心。大家听说道长去给俺们求粮，俺们都很感激，求不到也感激。俺们很想道长能求到粮食，但俺们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俺们之前就商量好了，还得出去打村子，俺们还想活，活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能活一天是一天。俺们…”

　　高大流民似乎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转身又挤进了人群。高大的身躯在人群中依旧鹤立鸡群，但他却仿佛得到了庇护一般，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笑吟吟的看着李长。

　　无数双眼睛沉默着告诉李长，他们都知道的，他们也都明白，他们不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