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府虽然是前线大本营,但是毕竟六朝之时多次建都于此,虽说都是偏安一隅的小朝廷,但那毕竟也是一方朝廷,加上此地龙盘虎踞,是一块风水宝地,千百年来,聚集了的人气财气都不在小数。
虽然面临战争威胁,但是这不是金兵的水师都被消灭干净了嘛,过不了江,拿什么来威胁健康府嘛。所以,去年十月间金兵大兵压境的时候,逃跑得干干净净的各色人们,又都纷纷回流。
秦淮河上,烟拢水寨月栊纱,天色刚刚擦黑,两岸各色店面已是张灯结彩,水面上也是画舫来去,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
赵构一领团花黑缎子直裾,头戴逍遥巾,打扮得宛如一个清闲文士。他养尊处优,自己平日里又注意养生,还遗传了老爹赵佶的装逼基因,这么打扮起来,举手投足间满满都是温文尔雅的气质。放到后世,这就是标准的禽兽学者形象,随随便便就能约上几个涉世未深的小妹子。
一行人悄没声的走来,到了一处大柳树底下站定,张去为走上前去,和前面安排的一人打个招呼,回身走到赵构身边,低声道:“官家,都安排好了,您请——”
赵构点点头,张去为偷钱引路,跟着刚才打招呼那人,一路来到河边,沿着一处略显偏僻的码头台阶,缓步下了河堤。
靠岸停着一艘大画舫,船上只是略微点亮了几盏灯火,船只虽大,却显得不怎么起眼。
赵构满意地点点头,就算他是皇帝,自从秦桧死后,早就一言九鼎惯了的,对于这等在前线战事未息,自己依旧寻欢作乐的事情,也得讲究一二,传扬出去了,好说可是不怎么好听的。
不管怎么说,赵家人是要脸的——起码表面上是要脸的。
登上画舫,一路都不见人来迎候,赵构知道这是张去为事先安排好的,倒也不以为意。跟在张去为后面,直入中间最大的舱室。
这间舱室布置得极为雅致,舱壁上挂着的梅兰竹菊君子图,留白处各题绝句。赵构踱到跟前观看,题跋上的印章笒着”香雪海主人“,四幅画纯以墨色渲染,笔调简洁,自成格调。所配四首绝句,虽然不是一流高手的水平,却也别有韵味。
赵构想了半天,想不出这位”香雪海主人“是哪一位,大约是个不第秀才,在这画工上倒是自有心得。不过天下间埋没读书人甚多,也不差他一个。
就听舱外环佩叮当,脚步细碎,似有女子走来。赵构知道这是那话儿来了,当下不动声色地挪动了几步,缓缓坐了下来。
一时脚步声到了门外站定,门环被轻轻叩响,赵构咳嗽一声,道:”进来就是。“
舱门推开,两个女子走了进来,前面一人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形倒是不似一般女子纤弱,显得苗条中不失刚健,和大多数江南女子温婉之态不同。
这女子悬鼻凤目,瓜子脸型,或许是年纪尚小,面上显得清瘦,一双眉毛不似寻常女子柳眉弯弯,而是呈一字形,到眉梢之处,向上斜飞而去,格外地与众不同。
她上身最外面是淡黄色交领,系着一条浅绿襦裙,衣带上倒也挂了几件环佩,想来刚才发出的响声,就是由此了。因为此时乃是仲春时节,外面河上颇有凉风,她还披着一件大红色的斗篷。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年纪更加幼小的丫鬟,怀中抱着一柄曲颈琵琶。
进门之后,她四下打量了一眼,见到舱室内只有两人一坐一站,坐着之人面前摆着酒菜,自然这就是今晚的客人了。她走到坐着的赵构面前,敛衽施礼:”官人万福,小女子周瑶草拜见官人。”
这一开口,直如莺啼燕语,嗓音好生动听。
赵构抬一抬手:“不必多礼,朕……真是一位不同寻常的女子……”
差点带出皇帝的口吻来,这一下转折太过,不免显得有些生硬。
他缓一缓神,才又说道:“老夫就是听几首曲子疏散一下,不知姑娘可有什么拿手的,先唱一支来听听。”
那周瑶草笑道:“既是疏散,当然要捡好听的了,奴家先唱一支晏相公的破阵子如何?”
见赵构含笑点头,她方回身从丫鬟手中接过琵琶,款款坐在专为歌姬所设的绣墩之上,叮叮咚咚地试了几个音,左手扭动粟柱稍作调动,然后右手轮指l一划,声如裂帛,弹了一段过门,开口唱道: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一曲唱罢,赵构鼓掌喝彩:“好,好,好!果然好嗓子,好琵琶,真是不同寻常……”
周瑶草起身答谢:“官人见笑了,多谢夸赞……”
赵构笑道:“晏相公当然做得好词,只是这‘破阵子’曲调,总不免太过阔大,以此调配此词,有些失却阴阳调和,还好姑娘嗓音柔媚,天生带着三分鼻音,掩去了不少。朕……嗯,这里有数首渔父歌,你且试着唱来……”
说到这里,他略一示意,站在一旁的张去为连忙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周瑶草。
周瑶草接过来默默诵读,片刻之后,方笑着道:“奴家记性不好,一时之间,怕是不能记全,若是中途忘词,还望官人海涵。”
赵构点头笑道:“无妨,唱到哪里算哪里就是……”
周瑶草谢过,按宫引商,唱了起来。
青草开时已过船。锦鳞跃处浪痕圆。竹叶酒,柳花毡。有意沙鸥伴我眠。
扁舟小缆荻花风。四合青山暮霭中。明细火,倚孤松。但愿尊中酒不空。
侬家活计岂能明。万顷波心月影清。倾绿酒,糁藜羹。保任衣中一物灵。
远水无涯山有邻。相看岁晚更情亲。笛里月,酒中身。举头无我一般人。
谁云渔父是愚翁。一叶浮家万虑空。轻破浪,细迎风。睡起篷窗日正中。
………………
赵构听完,称赏不绝,又笑道:“此数首曲子词,乃是本朝人物所做,姑娘以为如何?”
周瑶草虽是冰雪聪明的人物,毕竟年纪尚小,不知世事无常,见自己所唱颇得客人喜欢,又让她点评作品,当即脱口而出:“唉……本朝南渡以来,词风依旧如是,温婉巧媚,风流雅致,殊不知北方遗民年年泪尽,南方百姓生计艰难。观此数首,想来定是哪位大员所作,又是这等设身为平民百姓,实则是高官显宦之语,且不说意境平平,即便是十分之好,又有何益处……“
话未说完,一边站着的张去为厉声喝道:”大胆……“
下面的话未曾出口,被赵构一个眼神,立刻像捏着脖子的鸭子,就此无声了。
周瑶草吃了一惊,赶忙住口,偷眼看向赵构,只见他脸色并无不渝,但是也不见了此前的赞赏之色,不由得心下惴惴不安起来。
沉默半晌,赵构一笑起身,向门外走去,边道:”姑娘嗓音好,技艺精,很是难得了,今晚就到此罢,老夫这就回了,张去为,按照说好的包船价格,加三成赏赐……“
张去为亦步亦趋,跟着答道:”是……“
身为大宋皇帝,赵构自是不能和一个歌女一般见识。何况又是自己让人家说的,自己还没有亮明身份,人家实话实说,自然不能以此罪人。不过心里就是格外不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