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生与辽

第二十六章:生与辽

  “生于辽,不如走于胡。”

  ——中晚明辽东地区俗谚

  土木大房内,老奴坐在炕头儿,倚靠着炕桌,默默地观察着桌那边的龚正陆。

  几只粗瓷碗,干净的如同刚刚水洗,在他的身前叠成一摞,只看那龚正陆此刻解了腰带,一边不住的打着饱嗝,一边还在抹眼泪,哭泣的间歇,又看到桌面上有一个麦子粥溅出来的糊点,仍然伸出手指蹭起来,送入口中吮吸。

  “唉...”

  看着这样的景象,想起刚刚龚正陆和自己交代的事情,老奴不由的叹气,也感到了一阵的怅然。

  龚正陆这几年的境遇,简直是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这事儿还得从当年李成梁发兵古勒寨时说起。

  当时明朝大兵压境,古勒寨人心惶惶,这龚正陆看到势头不对,便趁乱坠绳逃出了城,因而就躲过了后来的屠杀。

  然而,依然留着女真发型的他,当然是不敢靠近辽东边墙一步,就在建州的莽原林海里玩了几个月的荒野求生,一心想着把头发留长,变回汉人头型以后再回归明朝,然而不懂狩猎、又没有刀弓的龚正陆自然是在山林里活不下去的,多次遇险、又饥寒难当的他,最终昏厥在了野外。

  在建州地界,一般像这样的情况,自然是该没命了,然而龚正陆却撞了大运,被一批偷偷翻越边墙、盗采人参的明朝百姓救回了边墙内。

  后来的一段时间,他就在老乡的家里藏着,由于龚正陆本人读书识字,而辽东百姓又多有家人在别处从军驻扎,他就用帮老乡写字、写信、教小孩识字等等手段,换一口活命的饭吃,一直到头发蓄起、能够在人前露脸以后,他又以帮老乡们做短工谋生。

  听到这里时,老奴都有些感叹,心想这一批救下他的百姓真是菩萨心肠...

  然而,好人有好报,似乎从来都是童话里的故事。

  就在龚正陆的生活逐渐恢复了正轨,同时一点点把当女真人奴才的经历忘在脑后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动乱,毁灭了一切。

  今年初春时,辽东都司西部可能多下了几场暴雨,年久失修的长城随即多处坍塌,导致了大量东蒙古左翼的游骑钻进了长城内,他们避开明军而劫掠百姓,最终摸到了龚正陆所在的小村庄。

  幸运的是,当时的蒙古人已经大肆劫掠过了,人马的载荷也到达了上限,所以就没有对眼前的村庄下毒手,只是要村民们拿出些粮食,让他们吃顿饱饭,要是没有后来赶来的明军的话,那这件事或许就以蒙古人吃完饭离开结束了,龚正陆也就不会现在落到这幅田地。

  然而不幸的是,千不该万不该,就在不过十几人的蒙古游骑大快朵颐的时候,一支几百人的明军步兵摸到了那村庄。

  后面发生的事情...

  看到明军出现,蒙古轻骑自然是抛下辎重,带些细软就一窝蜂的溜了,然而那明军的指挥却因为没斩首蒙古人气急败坏,忽然咬死村庄村民暗通蒙古,蒙古人逃走也是因为村民通风报信,随即命令部下在村里大肆劫掠财货、淫掠妇女,又扬言要杀尽这村中的“蒙古细作”,以头颅换赏,结果一村人多数被杀,只有龚正陆带着剩下的六七十人逃跑,而被扣上蒙古奸细的帽子的他们在大明走投无路、申冤无门,最终龚正陆没了办法,一咬牙一跺脚,决定带着村民们逃出边墙外,重新投奔女真人以求活路。

  他们这一路上,缺衣少食,所以也做了些土匪的勾当,辽东人口大多是军户,家里有些残破刀兵和盔甲,他们要防备明军追杀,自然也就带上了。

  如此,亡命数月之后,六七十人变成了四五十人,这批人才终于在抚顺附近翻越了边墙,龚正陆熟悉建州地理,知道女真人都沿河扎寨,他自己又在苏克素护河流域长期生活过,便带人沿着浑河前进,想进入苏克素护河河谷,好寻找能投奔的女真村寨。

  ——所以,他们才出现在了甲版的门前。

  这龚正陆看到眼前的女真村寨用汉字大旗,写的还是“建州右卫都指挥使”,一时还以为旧主子阿台已经被明朝招抚,但又担心是明朝另外册封了别家,摸不准情况的他便没有在第一时间冒头,只让不懂满语的其他人出来和老奴的手下交涉,打的主意就是让这些人乱哄哄的鸡同鸭讲一阵儿,好使得背后的女真贵族出面。

  于是,这就有了刚刚他认出老奴,然后痛哭流涕的求老奴收留的场面。

  “真惨呐...”

  看着灰头土脸、两腮干瘪的龚正陆,老奴怎么看都觉得,这人比在古勒寨做奴才的时候瘦多了,头发也隐隐的有了些灰白,不过几年不见,倒像是老了十几岁。

  正当此时。

  门外,安费扬古走了进来,他朝着老奴打个千儿,而后起身。

  “大哥,附近山上搜遍了,没看到有明军探子的身影,眼下应该没人知道这批流民到了咱们这里。”

  “嗯,好。”

  老奴一边点点头,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身边,示意安费扬古也来坐。

  老安也不墨迹,拍了拍因为搜山而风尘仆仆的衣服下摆,坐了上来。

  “老...额...老陆啊。”

  努尔哈赤又转过头,看向了依然在哭哭啼啼的龚正陆。

  “主...主子...您吩咐...”

  抽搭着,龚正陆稍稍抬起头颅,上气不接下气的回话。

  看起来,过去几个月的经历当中,这人确实承受了太多的心理压力,如今好不容易安全了,却是发泄了这么许久也发泄不完。

  老奴虽然不喜欢他像唐僧一样一直哭哭啼啼,但也理解他心里的凄苦,便也就奈住了性子,勉强和他交谈。

  “你带来的这些人,原来都是做什么的?有会打铁的吗?有会制药的吗?”

  一边问,还一边有些紧张,于是微微的咬住了下唇。

  “回...回主子,他们...他们都是些普通农...”

  “好吧,我知道了。”

  一听龚正陆要给出否认的答案,老奴一下子大失所望,也丧失了和他对话的兴趣,于是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闭嘴了。

  “老安,麻烦你跑一趟,带人把这些汉人流民中的妇孺送回图伦去。”

  老奴转过头,给身边的安费扬古安排任务。

  “不麻烦。”

  老安点点头,耸耸肩,接下了差事。

  “啊...”

  然而,安费杨古还没来得及出门,那龚正陆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些怪声,老奴看他一眼,发觉他面色奇怪,似乎是对自己的安排有些意见。

  “老陆,你听我说...”

  于是又回过头,和龚正陆解释。

  对方刚刚投奔而来,心中惊慌,自然不太能接受将青壮和妇孺分开这样的事,老奴便也不怪他有意见,只是说自己的道理。

  “老陆,甲版这里距离辽东边墙太近,我现在是朝廷的忠顺臣属,却不是我外公那样的枭雄,你们的妇孺老弱在甲版露头,万一让明军夜不收探了去,辽东军向我索要你们,我可是不敢不还的。”

  一听老奴的这话,龚正陆愣了愣,似乎是思考了一下,他也不是蠢货,自然能明白过来这个理,数秒钟后,他颓了颓身子,有些不情不愿的点了头。

  “那...青壮呢?”

  而后,又极其低声下气的,用牙缝里挤出些声音,问起了关于青壮的安排。

  “青壮,就先剃了头,在甲版和我们一起筑城吧。”

  老奴挠了挠自己的面颊,笑了笑,回答他。

  “我刚刚提到的那个图伦城,储存的粮食并不多,相当一部分都存到甲版来了,你们要是青壮和老幼一起过去,那里的粮就不够吃了,头发不用你们一直保持,只用来糊弄辽东军,等城筑完了,你们就去图伦和妇孺团聚,那里没有辽东军探子出没,到时候想留什么发型都自便。”

  老奴的这番话,说的也是有理有据,对面的龚正陆虽然在听到要剃发的时候脸色有些难看,但是老奴给他说明了原因,还告诉他不需要一直保持以后,他也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主子的意思,奴才全然明白了,还请主子先让我和我带来的大家伙儿说清楚情况,这样不会出乱子。”

  此时的龚正陆也不哭哭啼啼了,一顿首,没了二话,还主动配合起了老奴的安排。

  “那就好。”

  老奴笑笑,从炕上站起了身。

  “我与你一起去,你那些乡亲看到我和你站在一起,或许心里能更安定些。”

  “谢主子!”

  不一会儿,老奴、龚正陆、安费扬古三人先后走出了屋子。

  此时,龚正陆带来的汉人都躲在房屋、毡帐的阴影里,好躲过可能的明军探子,而且与龚正陆的待遇一样,老奴也安排了饭食给他们吃,同样是适合受了饿的人吃的麦仁粥。

  现在距离放饭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半个时辰,可他们当中仍有人在孜孜不倦的舔着碗,就好像能从干净的可怕的粗瓷碗里生舔出些营养一般,而其余更多的人,则或是在闭目休息,或是在紧张的发愣。

  此刻,看到一身明朝官服的老奴、还有他们的头领龚正陆一起走了出来,这些汉人也纷纷停下自己手头的作为,一个个把目光投了过来,他们中大多数都神情紧张,甚至能看出有几人在明显的瑟瑟发抖。

  “老陆,请吧。”

  努尔哈赤摆摆手,让龚正陆开始自己的表演。

  对面,得了号令的龚正陆便卑微的笑笑,又哈了哈腰,然后小心的向前小半步,走到了老奴的前面。

  紧接着,他向汉民们挥挥手,示意教汉民们都看向他。

  “乡...乡亲们!!”

  却看龚正陆一开口,这第一个字才刚说完,他便又红起了眼圈,肩膀抽动,再一次有了些哽咽的意思。

  不过好再,这次他还是勉强支撑着,能讲的出话。

  “主子把我们收留啦!我们活下来啦!!”

  “唔——”

  一阵低沉的哭泣声,随即就在甲版的四下,如蜂鸣般嘈切而又压抑的回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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