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房里,又是馒头与咸菜。
今夜气氛略严肃,葛光也是一副白日训练疲倦非常的神情,懒洋洋躺在榻上。
田信则卷起青巾帻、脏了的裹脚布、缠腰粗带走出营房,摸黑来到不远处的水渠边,浸泡一番就混合草木灰开始搓洗油垢。
渠水冰冷,可他更受不了油汗污垢。
脚步声渐渐抵近,田信抬头去看就见稀疏月光下孙匡抱着剑走来。
孙匡视力不太好,低声询问:“孝先?”
“我在这里。”
田信应答一声,继续抓着粗帛质地的腰带反复搓洗,孙匡也循声靠近,坐在水渠边上长呼一口气,轻轻将剑拔出,又拿出油膏涂抹剑身。
“我听人说洛水、伊水上涨,上游应有大秋霖,天变在即。”
孙匡声音很低:“或许不到中秋,这里就秋霖泛滥,气温骤降。”
声音中饱含着忧虑,孙匡用胳膊肘又碰了碰田信:“我等,将何去何从?”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田信感觉这人这两天被官市勾搭的那个女人勾魂了,也不能是说是勾魂,应该是被那个女的影响了。
手上不停,又抓一把草木灰继续搓洗:“若不能晋选公士,我等又有什么出路可言?现在我只想跟着干一番事业,不说什么衣锦还乡、天下太平,就这些换洗衣物,我就想找个人来洗。”
可能目前这个想法和追求有些庸俗,田信就问:“你怎么知道伊水上涨?”
“偶然听白马寺游客说的。”
孙匡将剑轻轻推回鞘中:“这是目前我觉得十分紧急的消息,希望能对孝先有些帮助。我呢,只希望与孝先结伴而行。”
“我先回去了,夜里风寒,孝先莫要久留。”
孙匡说完起身,也不等田信给回复,拍了拍田信肩膀,抱着剑又回去了。
田信继续用劲搓洗,心中莫名焦躁,很想去见一趟诸葛亮,当面与之交流。
可层层守卫或许能绕过去,如同皇帝一样的诸葛亮身边必然里三层外三层,哪怕睡觉都有近侍不离左右。
就是去上厕所,也是反复检查后,在近侍协助下上厕所。
几乎从登上那个位置的时候,就注定失去了一切隐私空间。
除非此刻能入梦,否则没有其他办法能见到对方,与之详谈。
等他搓洗裹脚布时,夜里突然起风,营中各处旗帜猎猎作响,远处马厩里的马儿也纷纷长嘶。
右卫将军府,一股股强劲寒风透过缝隙灌入厅堂,本已入睡的姜维猛的惊醒。
他翻身而起,抓起大氅披挂在肩,抬手搓脸走出寝室,至偏厅。
厅内无人,他自己引火点亮了更多的油灯,顿时明亮。
他站到悬挂在屏风内侧的牛皮地图,天下十六州、一百二十七郡皆在其上。
相对于后汉,这里以辽东以外组成了平州;南方又析分出一个广州;此外南中都督区也能算是州一级单位。
官吏称之为云州,只是并未设立过云州都督或云州刺史,自幕府设立以来只有南中都督。
各州一级长官皆是幕府忠臣,天下大郡、强郡也针对性的处理过,或掌握在可信之人手里,或在庸俗之人手里。
所以目前敌人就在雒都,就在朝堂之上,就在汉天子廷臣之间,也在幕府公卿之中!
想着种种隐患,以及目前最大不稳定因素,姜维反复搓手。
“长史求见。”
“快请他进来!”
门外甲士通报,很快胡济进来,见姜维观摩天下地图,就说:“我适才又劝,大公子执意不受。”
“那就到此为止吧,司马懿如何了?”
“他上《议绝群僚结党表》,此表已入门下省商议,诸公传阅并无异议,明日将转入中书省共商。若无疑虑,明日夜里用印后,即可颁行天下。”
胡济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叠帛书,双手递出:“这是大公子与孟光所议丞相大行之礼。”
与历代皇帝继位后就大修陵墓不同,昭烈皇帝的惠陵就很简朴;魏主曹丕,与其父曹操的葬礼、陵墓也都非常简朴。
别说规模庞大的人殉,就连像样的金银珠宝陪葬品也没有多少。
他们引导的薄葬风气下,一些生前封侯的名将也是薄葬,即便使用诸侯葬礼能穿戴铜缕玉衣的乐进,也只是用一枚玉片起个象征意义。
故而幕府建立后,丞相就拒绝了群臣请奏的陵墓建设相关提议,早早选择了薄葬,规模还不能超过昭烈皇帝的惠陵。
而孟光是右仆射蒋琬下属的礼部卿,典掌礼仪规格,自能决定该如何举行丞相的殡葬礼仪。
毕竟用诸侯王礼仪、天子礼仪是有本质区别的;其次重要的就是礼仪过程中,汉天子要做哪些事儿。
不能让汉天子失控。
姜维揭开帛书细细审视、思考孟光提议的礼仪规程。
用的是诸侯王之礼,但汉天子要率众祭礼,并守孝三日,然后再斋戒素食二十七日。
丞相没有接受过汉家九锡等等之类超规格赏赐,幕府建立后就绕过天子内廷,使幕臣兼任朝臣,开始总领国政。
所以用天子礼仪不合适,使用诸侯王礼仪是很正当的。
可就担心天子出现在群臣面前,说出不应当的话语,授人以柄,扰乱人心,败坏秩序。
孟光只是负责礼仪规格,并不负责兵权分割。
姜维审视再三,久久不语,就听窗外狂风呼啸,喟然长叹:“伟度,事已至此,我不怕北军、南军生变,所虑乃北宫卫士。”
与丞相的武卫士一样,北宫卫士也有一营之数,这是汉天子所居北宫的护卫力量,掌握在张家、关家和魏家手里。
至于南宫则是幕府群臣日常办公理政的地方,南宫卫士自然是支持幕府的。
姜维将手里的帛书递还给胡济,胡济则拿到烛光前将之焚烧。
葬礼本就是忌讳之物,孟光已经拿着他敲定的礼仪规程去找大公子进行最后的确定,就说明孟光那里已经确认事情将要施行,丞相时日无多。
胡济默然片刻,他也是天黑后才拿到这份绝密,才知道孟光已经秘密查访雒阳周边山脉,连陵墓位置都选好了。
地方在雒阳东郊大石山附近,那里是左卫府驻地,左卫将军向宠立场很稳,稳的让姜维不敢轻易信任。
如果汉天子、群臣、军民十余万人送行到东郊,护卫天子左右的北宫卫士突然发难劫持群臣,那向宠会怎么办?
不好恶意猜度向宠的临场反应,可有一点很明确,如果陵墓选在雒阳西郊,那么给北宫卫士一千个熊胆,这帮人也不敢起事!
此时此刻,黑云随风压来,遮蔽星月。
雒阳东城,东明都亭,延熹里。
入夜就执行了宵禁,东明都亭的亭卒封锁各处街 道路口,明火执仗,守卫森严。
整个武侯府占据延熹里,此刻府内武库开启,府内侍从、仆僮排队领取各类器械,即将完成武装。
议事大厅,黄月英怀抱酣睡的幼女,七岁大的诸葛瞻就站在她膝边用一双圆溜溜黑亮眼睛打量四周。
在黄月英身后屏风,还有她为武侯招纳的八名妾室,其中只有三人怀抱两三岁的孩子,另外五个女子惶恐不安,生怕遭受殉葬。
“夫人,河南尹到。”
一名带剑披甲的女官在门外廊下通报,见黄月英摆手,女官当即去宣河南尹诸葛诞。
匆忙而来的诸葛诞官袍之外罩一领两档铠,腰悬长剑步履轻快。
入大厅,长拜:“臣拜见夫人、少公子。”
“坐。”
黄月英微微摆手,自有女官端来矮凳,诸葛诞施礼落座,不敢坐实,只是半坐。
黄月英轻拍怀中女儿,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待天明,我母子将往平乐观。雒都十二门,不可有失。”
“是,臣竭力以赴!”
诸葛诞拱手俯首,就听黄月英格外嘱咐:“侦缉群臣私下走动者,若有窜连迹象,速遣使平乐观示警!”
“臣遵命。”
诸葛诞再拜,就见女官靠近来拿凳子,也就起身第三拜:“臣告退。”
略有不甘心,诸葛诞只能接受黄月英的安排,后退出大厅,至廊外台阶处才停止转身,在其他女官引领下离去。
河南尹衙署内日常本就有千余人规模的官吏、杂役;而雒阳人口经过充实后,算上郊外足有近六十万人口。
仅仅河南尹动员,两三日就能获得两三万郡兵;算上虎牢关外的各县人力,半月内可征兵五万。
郡兵得雒阳武库装备后,幕府武卫士几乎都是百人将,上下相合,旬月间就可成军五万!
处处狂风大作,夜黑风高当如是也。
平乐观内,上下官吏不分文武都惊醒过来,无不沉肃。
太仓署内,司马懿披着大氅仰头看黑漆漆的天,狂风迎面吹刮,他大氅两侧襟摆扬起快要离他而去。
驻望许久,直到脊背凉嗖嗖打了个寒战后,司马懿才返身回寝室,研磨捉笔,准备再书写一道奏表。
不能把命运寄托在姜维一念之间,现在要自己争取,一定要见丞相一面!
司马氏一族世代治汉书,熟知两汉各类宫廷、军事政变;自然深刻的明白一个道理,再辉煌的家族也挡不住低贱军卒的刀锋。
人被杀,就会死;一族被杀,杀了就杀了,死了的人是无法张口申冤的,也无法造反。
研读汉书,得到最大教训就两点。
第一就是杀人就得杀全家,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第二就是人活着,就有希望!
哪怕多活一年,也能迎来新的转机。
甚至如诸葛武侯那样,半年之内席卷天下,士民倾心,文成而武德。
不能轻易放弃,必须顽强活着,哪怕看点眼色也是可以承受的。
落定主意,他笔走龙蛇,一手娴熟章草书法落在帛书之上,一侧为他掌灯的书吏山涛神态轻松,认真观摩司马懿字里行间的真挚感情。
论关系,二十九岁的山涛是河内怀县人,是司马懿的河内同郡乡党;论血缘,司马懿夫人张春华的母亲就出自山氏家族,张春华是山涛的姑表姨娘。
见山涛轻松神态,一口气写完奏表的司马懿甩动酸痛右手,询问:“你倒是自在,对眼前形势,可有见解?”
“不敢,子元机略在我之上,哪敢妄言?”
山涛整理桌案,笑着回答:“考究事端,皆与仆无牵扯,是故清闲自在。”
司马懿听了这推脱之语也只是笑笑,想到幕府制度下的仕途,对山涛前程又感到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