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有无

第八章有无

  赤桥氏为北条家庶流,世代担任探题、侍从所司一类的显职,权势隆重。

  谷平太见伊达政衡满脸惊愕,以为他怀疑自己故意带人走错门户,索性就把了解到的实情,和盘托出。

  正如前文所述,后醍醐天皇因为‘元亨初年’的那份罪己诏和后续诸多救济策令,在底层御家人和百姓之间的名声极高,但无论废止关所、轻徭薄赋还是平抑粮价,都严重损害了镰仓幕府与各地守护大名,尤其是北条一门的利益,双方之间的抵触便愈发深刻起来。

  “原来如此……当真称得上孝义二字!”伊达政衡忍不住出声赞叹。

  虽还未见到真人,但中村经长的形象一点点地在伊达政衡的心目中勾勒出来。

  “重情义,有仁孝,在乡里的名声极好。虽只是个寻常的御家人,却绝不容人小觑。倘若得了武运,未见得不能成就一番功业。

  他来中村家本只是例行公事,但此时,听闻了中村经长这番义举,又是一个心向朝廷的‘义士’,再联想到自己父亲自尽前,将他唤至身前的谆谆教诲:“今朝事败,落得如此凄凉下场,皆为兵马落入武逆之手。你当牢记此回教训,日后再从官家倒幕平乱,当连结四方义士……勿忘尊王倒幕!勿忘大政奉还!”。

  伊达政衡暗自叹息,心中却是有个想法隐隐浮上心头。

  谷平太上前敲门,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院中有人问道:“谁人?”听声音,应是个少年。

  谷平太常来中村家,自然听出了院内问话的是谁,小声说:“这便是中村经长的从弟,松鹤丸了。”然后又大声说道:“是俺,平山庄的谷平太。”

  “吱呀一声”,院门被从里面打开,一个尚未元服的少年迈步出来。

  伊达政衡放眼打量,但见他年约十三四岁的年纪,身形柔弱,却生得眉清目秀,即便穿着件半旧的布衣也难掩俊俏,手中拿着一卷经书,刚才应当是屋内读书。

  “原来是平太。兄长晌午才出门,现在还没回来……,这位是?”松鹤丸望着门外两人,有些疑惑地发问道。

  “这位是庄屋新来的代官。俺们这回过来,正是为了中村太郎的事儿,你可知道,他方才把座商米五郎给杀了!”

  “啊?”

  “咣当”一声,松鹤丸手中的书卷坠地,面色煞白:“杀、杀了米五郎?这怎生可能?”

  院落太小,马是牵不进去,伊达政衡把缰绳递给谷平太,吩咐拴在巷口的矮树上,和颜悦色地说道:“你不必惊怕,我此次不是来问罪的,只是听说你母亲年迈,顺道过来探望。”

  松鹤丸缓过神来,忙行一礼,说道:“小人松鹤丸,见过伊达代官。”

  伊达政衡把他扶助,顺便弯下腰将落地的经卷拾起,一段话跃入眼帘:“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这是《论语·第十六章·季氏篇》中关于“天下有无”之论。

  藤原英房为首的诸多公卿们依旧心向朝廷,即便被圈禁在陆奥边陲也一直不甘寂寞,名义上效仿孔孟圣贤,有教无类,但暗地里却是向自己的门人兜售“尊王倒幕”之学。

  看似微言大义,暗暗指责方今天下大乱,先有“元寇犯边,后有虾夷作乱”,皆是朝纲失统,陪臣执政累至。

  天皇受制于朝廷公卿,朝廷公卿受制于镰仓幕府,第八十四代顺德天皇建保七年正月,三代将军源实朝被其侄源公晓所杀。

  实朝没有后嗣,而公晓亦被执权北条义时处死,河内源氏嫡流的血脉彻底根绝。

  从源赖朝就任征夷大将军到实朝被杀,父子三代,仅二十八年的源氏政权覆灭,此后历代征夷大将军则沦为执权北条家的傀儡。

  北条执权反过来又为“德宗”专制,德宗在政务方面又受内管领与联署十三评定众的挟持,以下克上如斯,实乃古今内外罕见的乱相。

  因而才有了多年前的正元之变,只可惜似乎北条一门的气数未尽,不慎走漏了风声,招致六波罗探题府的兵马围剿。

  朝廷虽暂时遇挫,各家公卿、僧众皆被贬流九州、四国、北陆、羽奥等地方,反倒是因祸得福,将原本只在近畿周遭传播的“尊王倒幕”的思潮传播开来。

  诸多早已举兵作乱的恶党、一揆纷纷将其奉为圭臬,以讨伐镰仓逆贼的义军自居,互相守望相助。

  不论是镰仓幕府祸乱天下的国恨,还是父母自尽的家仇,伊达政衡都可以说是这套学说的极力拥趸者。

  他放眼见得此文,心中不由一动,心道:“却是有了有缘,莫非这是神佛警醒我中村氏可谓勤王臂助不成?”

  不由得温声而笑,言道:“你是在读《论语》吗?”指点中行念道:“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我名伊达政衡,通称的这个‘政’字,便是出自于此。”

  松鹤丸因为家门贫寒,在学馆内时长受到奚落轻蔑,故而极为不善与人打交道,兼之听到兄长杀人,六神无主。

  恍恍惚惚间伸手接过书卷,却是根本未听清楚伊达政衡说了些什么。

  伊达政衡不以为意,随口问道:“听说你在本家奉公时,曾从学馆读书,不知师从何人?”

  “左弁公”。

  左弁公,名叫葉室显光,即当初追随藤原英房前往陆奥的诸多弟子之一,因官拜左中弁而得其名。

  书番院内的诸弟子中,便属此人才学最为出众,藤原英房专心著书的这些年间,一多半的时候,倒是都是葉室显光在作代师,尊他为一声公师,倒也不算有错。

  伊达政衡与他有亲缘,关系相当紧密,但由于书番院内的门人实在太多,即便是他也未能尽数识得。

  听到对方是葉室显光的弟子,伊达政衡爽朗笑出声来:“左弁是我本家内的亲长,当年在京都便是多受叔父教养,如此说来咱们俩却不是外人。”

  他朝院内看了几眼,温言问道:“老夫人在家么?”

  “在。”

  “若是方便的话,劳烦带我进去拜见一下。”

  伊达政衡既是主家之人,又是师长的侄儿,对于这个要求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稍稍犹豫便可,只得让开门户。

  院落不大,三间并排而建的木屋,其中一间破破烂烂,连木门都没有,里面堆积了一些柴草杂物,最左侧的屋门半掩,听到里边有些动静。

  松鹤丸犹豫了一下,哀求道:“老母年迈,受不得惊吓。代官大人,尚请您先不要提及兄长杀人的事儿。若是有何不解,直接来问我就是,吾一定如实相告。”

  “我心中有数,定然不会随意乱说的。”

  松鹤丸请他在院中稍候,先进了屋内,过了片刻,才又出来,请他和谷平太进去。

  伊达政衡迈门而入,进得屋内,放眼仔细观瞧,虽然没有点灯而显得些许昏暗,可大体状况倒还能看得清楚。

  这桩房屋外面虽破,但内里却是花费了些心思修缮过,打扫的也十分干净,地上铺着半旧的苇席,桌案齐全,墙角还供奉着一尊佛龛,香炉内青烟袅袅。

  一个穿着粗布法衣的老妪,正坐在佛龛前,手持一串榆木念珠,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在念得那家佛经,见到有外人进来,便摸索着要起身。

  伊达政衡忙上前几步,把她扶助,温和言道:“我二人乃是晚辈,老夫人何须客气。”瞧了眼摆在案前的佛经,问道:“室内昏暗,可还能看得清吗?”

  中村尼坐了回去,说道:“还看得清!”放下念珠,又道:“俺家太郎一去番役就是三年多,实在叫人忧心,每日都要替他诵上几遍佛经才能安心,听松鹤说,代官也是左牟先生的门人?”

  老人家说话有些絮叨,口齿也不太清晰,宇伊达政衡费了好半天劲才听得明白,他瞧了眼站在旁侧的松鹤丸。

  松鹤丸面色微红,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

  伊达政衡心中想道:“这少年倒还机灵,应是怕我提及杀人的事儿,故此先替我自报了家门,倒是要比看上去机灵许多。”

  虽是撒谎,但他本也不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来,倒也不生气,顺势说道:“是啊,松鹤许久未回书番院,左弁先生很是想念于他,恰好我来担任平山庄担任保司,所以顺道让我过来探望一番。”

  “劳烦左弁先生挂念,实在是罪过、罪过啊。”葉室显光为人豁达,同门客弟子之间都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若是听闻谁家有难,必定会遣人来馈钱相赠。哪怕松鹤丸只是个寻常的旁听学僮,当得知他因兄长前往九州警固,从书番院内辞行。

  葉室显光念其年幼,从岩代郡返家实在不易,便就派了两名健仆一路护送,以免途中出现岔子。

  有此先例在前,即便伊达政衡披挂胴甲而来,中村尼也未曾有过什么疑心,只当他也是主家那边儿来人。

  “来得匆忙,却是忘了带些物什。”伊达政衡转目四顾,装作不经意似的问道:“经长大兄不在家么?”

  “晌午便出去,说入夜后才能回来。代官也认识太郎吗?”中村尼微微讶然。

字号 A+ A- 16
白色 粉色 绿色 黄色 夜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