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何意?谁说要牵连到亲眷的?”武石高广看了眼旁侧的伊达政衡,问道:“保司,你莫非想要将中村经长的亲眷押解郡内,充抵罪责不成?”
——由于镰仓幕府的纲纪日趋败坏,地方内的豪族与国守时长会出于个人私利,选择藏匿犯罪的恶党,幕府委任在各地的代官畏惧其势,甚至根本不敢抓捕。
为了尽早了解案子,通常会选择囚禁罪犯的亲眷,以来逼迫其投案自首。
此法,未必每次都能够奏效,也不符合法度与情理,可架不住上有垂询,下有应策。若是无人主动认罪,代官便会将罪责更改,把犯人的亲眷一并写入卷宗内算作同谋,好来冲抵刑罚,进而搪塞幕府每到年底的审断。
伊达政衡有心在角田乡里竖立威信,当然不会妄做恶人,可他摸不准武石高广此时询问的态度,只是模棱两可的答复道:“按照惯例,确实应当如此。可下吏才至平山庄内,诸多事务还未条理通顺,暂且还无如此打算。”
“平山庄既无收捕之意,何来牵连?”
“那便好,那便好……”石川教隆故作恍然,继续说道:“他们或许是在担心中村家会因此遭到改易。”
改易是对武士的一种惩罚,甚至远比切腹、斩首这一类的死刑还要严重。受改易惩罚者,免去武士苗字,从此举家降为平民,并没收其田宅和家产。
“喧哗两成败,改家易号,这本就是国家律法!”
伊达政衡心中分明,这位名叫石川教隆的乡中检校在来之前,怕是早就被同去九州的老卒们说动了,只是见武石高广愠怒满怀,原本求情的话语,不好直接说出口。
因而从一见面开始,便在那里顾左右而言其他,拐弯抹角地想免除掉中村家的改易令。
话都说到近乎直白,武石高广怎能够不清楚,所以才声色俱厉,半点情面也不留落。
伊达政衡心中暗道:“杀人案只是昨天的事情,郡内来人才不过半日,竟然连乡中检校都被人说动,冒着责罚的风险出面求情。谷平太说中村经长在九州戍边这几年内,结识了诸多豪长的事情,看来所言半点不虚……只是,这等几可比拟楠木党的任侠,想要笼络为己用,恐怕远非想象中的那般容易……”
“吾与春日解助至临乡中不过半日,其党羽却能闻风而动,请托定使来为其说项乞情,可以料想此辈在百姓面前,会是何等跋扈乖张的丑态!”
武石高广目光紧盯着石川教隆:怒声言道:“自源平武家初兴以来,分疆授土于功臣,委奉公士民以名爵官禄,恩德浩荡,古来未闻。此辈不思报效,反假匹夫之细,胆敢窃杀生之权,骄逸自恣,志意无厌。上有篡叛不轨之奸,下有暴乱残贼之害,依靠鱼肉乡里间的良善百姓,以盈其欲;报蒸骨血,以快其情。”
“自号今古任侠,实则不过物部氏永、丸子回毛一流的盗匪耳!吾平生所恨,除却淫僧劣官,俱是此类奸恶顽贼,今日奉郡司之命前来追捕此案,未能悉数杀尽,以难平心中愤慨,又岂会如你等这般乡士豪长为了一己之私,便就敷衍潦草!”
石川教隆面色如常,赔笑奉承道:“目代为人贞廉忠信,谁人不知?在下也只是受领所托,忠信行事,却是尚未想到如此深远。听得大人如此振聋发聩之言,心中实在羞愧难当,惭愧、惭愧……”
伊达政衡原本便有些佩服石川教隆的圆滑,可听到这番言论,还是忍不住大跌眼界,心道:“有道是人要脸树要皮,树要没皮必死无疑。可若是有谁能练就了这么一副好脸皮,当真是能做到唾面自干的地步。”
检校和保司不同,代官多为下层奉公武士充任,属于幕府可以随意撤换的流官;而检校大多为地方豪族世袭,有的甚至官爵拜领自初代源平栋梁,远远早于镰仓幕府的建立。
即便幕府能够依靠威压,强行撤换,也只能扶持其分家,或庶流顶替,难以起到斩草除根的目的,也许是接触豪长太少,又或者因为父母出身高门的缘故,往来不是公卿僧众,便是名门武士。
虽未见得都是什么好人,但因世间风气刚强尚武,对于廉耻之心还是极为看重的。
自从穿越这些年里面,伊达政衡还是头一次见过这般身段柔软,丝毫不在乎受人责骂的武士。
换做稍有心气的之人,要么是暴跳如雷,要么是掩面退走,总归不会是如此浑不在乎。
——当然,石川教隆之所以厚颜卑辞,敢于直面武石高广的怒火,一而再,再而三的设法给中村经长求情,很大程度是因为石川家身为乡中百余户御家武士的惣魁,在年贡、番役的摊派上面都占尽了好处。
如今真有武士惹出事端,需得站出来帮着平息,不然如何服众?
须知附近乡里非还有好几家宗姓,若是遇事便远远躲开,大家伙儿凭甚还要俯首听命,规矩一旦乱了,想在重新立起来,可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
春日显国站出来打了个哈哈,将僵持住的场面转圜回来,说道:“此事毕竟是在磐城郡,理该由我来负责处置,目代何必大动肝火?……定使,我知你出面求情,是为了顾全乡里各家御家众的请托,可国法严峻无情,就不要在多说旁论,省得伤了咱们几人的交情。”
他将这事儿轻飘飘揭过,一把拉住武石高广的臂膀,笑道:“走,先上车去!快些将中村家查封,咱们这两个恶客也好赶快打道回府,省得惹人厌烦。”
有人在旁相劝,武石高广稍稍收止怒气,这才联袂登车。
石川教隆受了冷落也不觉耻辱,呵呵一笑,示意几名家仆先各自散去,自己则牵着坐骑,同其余人一道步行随在葉车后面,往尾田村的方向而去。
他毫无架子可言,一副自来熟稔的模样凑上前来,同初回见面的伊达政衡攀谈起来,“俺来前听人说起来,平山庄新来的一位保司,想必就是足下了。”
“正是,大人直呼我通名藤七郎就是。”
“我不过痴长些年岁,却也不好如此无礼。俺久仰英房公的大名,可惜却是个粗鄙不文的乡下人,没得脸面上门叨扰。如今见得郎君仪表堂堂,便可知英房公必然风采峭整。昨日来到乡里,怎也不派人去说上一声,也好容我设宴洗尘。”
伊达政衡心中唏嘘,暗忖道:“这位检校当真是个妙人,俗话总说打蛇上棍顺杆爬,他却是自己带着登梯凑过来上树。”
可正所谓抬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上官,赶往谦虚答道:“检校实在过誉了,石川家也是磐城郡内有名的武家,若是肯登门拜会,舅父定然是心中欢喜。”
“哎呀呀!未想到,保司居然是英房公的爱子,难怪生得这般昂藏英伟、仪表堂堂,果真无愧是藤原贵胄,敢问可曾婚配?俺族内还有几位犹女年方二八,俱是容貌端正尚未出嫁的美人,若不嫌俺家高攀,今晚不妨便去一会如何?”
“……。”
伊达政衡顿时语塞,对于石川教隆的殷切热情,饶是他见多识广,一时间,却也是有些遭受不住,只得转开话题,言道:“昨日来得匆忙,又碰上了中村经长闹市杀人,却是没有去拜见大人,望请宽宥一二。”
石川教隆连连拍打他的肩膀,毫不在意地说道:“这说得是那里话,咱们同在乡里奉公,以后有得是时间亲善……唉,可惜你不在俺乡的庄屋任职,不然每日走动也方便,待此回事了,我再派人相请你去做客,说不定咱们还有个翁婿情谊。”
“定使说笑了。”
几句话后,石川教隆翻身上马,一溜烟地赶到葉车旁边,接着同武石高广和春日显国搭话。
那怕明知对方敷衍,却也是能做到自得其乐。
伊达政衡啧啧称奇:“当真称得上‘长袖善舞’四个字,屈居乡中检校当真可惜了这份才情。”
…………
谈笑言说中,很快就来到了尾田村。
因而早得了伊达政衡的提醒,村中的武士和豪农全都候在村口,一见到这么多贵人来到,赶忙跪拜在地,不敢抬头。
石川教隆翻身下马,提议说道:“大人来乡里一趟也不容易,要不要先问问民情?”
“村中诸事,自有你这检校负责,我二人却不好越俎代庖,查封完中村家便就离开。”武石高广冷着张脸不去搭理他,说完便拂袖下车。
“那里得话,能得目代这样的能吏指点不足,俺是求之不得。”百姓们聚在村口,石川教隆摆了摆手,示意其向两边散去,让开一条道来,弯腰拱手,相请道:“奉行请入、解助请入……伊达保司与诸位也请入。”
对他这种近乎无赖的作态,武石高广也是无可奈何,张了张口,最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挥袖,气冲冲地直往村内而去。
伊达政衡向昨日遇见的那名地头侍,递过去一个眼色,对方当下会意,急忙去到前头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