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伦一行已经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跋涉四天了。
运送辎重的马车早在之前的夜袭中就被击毁,虽然可以喝用体温融化的干净的雪水,烧砍来的树木柴取暖,晚上宿营时还能喝到烧冰雪得来的热水,但是干粮却所剩不多了。
虽然有棉衣,但多名队员身上还是出现了程度不一的的冻伤。拜伦自己身上棉衣保护不到的手脚和耳朵也都被冻得失去了知觉,现在连举起步枪射击都有些困难,只剩下早已麻木的双腿还在雪中机械地跋涉。
要命的是行进中的第二天,他们遇到了两条眼睛饿得发绿的雪狼。卡勒的亲卫们盾牌长矛齐上阵,但也费了一番工夫才将其杀死,人们久违地吃到了一点肉食,但不幸的是仍有一名队员躲避不及时被狼爪划开了肚子,在严寒中很快就死去了。
拜伦的步枪又发生了故障,属于是雪上加霜。赶路之余还顾不上将它分解开来仔细清理。备弹也仅剩挂在枪上的最后一个弹匣,22发。这把超越时代的武器似乎是要暂时下线了。
拜伦很清楚,这只小队伍面临的问题日益严峻——在20厘米厚的积雪中跋涉,虽然还能御寒、有饮水。但食物的短缺是最要命的,而且他们已经相当疲惫了。
好在第四天下午时分,他们终于看到了希望——远处一道青灰色的城墙,正是共耕社在河谷的谷口建设的防御工事。
——
现在正值冬季,城墙外的麦田早已收割完毕,落满了厚厚的积雪。只有纵横交错的田垄微微鼓起,提醒着来人:这里是一片农田。
拜伦一行刚刚走进田地,远处的山谷方向就响起悠长的号角声。
这里有人!
众人精神不由得一振,纷纷拖着疲累的身体加快了脚步。
远处的城墙上出现了跑动的人影,两座塔楼上灰色的防雨布被扯下,露出了被遮掩的真容:巨大而复杂的重型弩炮。
站在拜伦身边的卡勒挥挥手,示意队伍停了下来。他朗声高喊道:“共耕社的先生们,我们是加斯帕尔先生的部队,只是因为走投无路才来寻求诸位帮助——我们没有恶意,请放我们进去!”
似乎是听到了卡勒的喊声,城墙上站起一个人影同样喊了两句。但他的声音完全隐没在了呜呜的寒风中,拜伦什么都听不到。
对方看起来也注意到了这点。片刻之后,一门弩炮对准了城外的人群,一支铁箭连着麻绳嗖地一声插进了土里,上边绑着一截纸卷。
拜伦上前取下纸卷摊开,看着鬼画符一般的王国文字尴尬地笑出了声,转手递给了卡勒。后者则大声念了出来:“允许你们派两人进入面谈,不得携带武器和护卫。”
……
拜伦和卡勒对视一眼,确认了对方的想法。拜伦掉头嘱咐多特带领队伍暂时去附近的树林生火扎营,卡勒则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了身边的亲卫。
于是,这两名小小队伍的领导者,互相搀扶着朝城门走去。
墙头上放下来一个吊篮,两人就由这小小吊篮登上城头,刚踏上石砖便被手持长矛的民兵团团围住。
这真是亲切友好的待客方式。拜伦如是想到。
灰褐色的木柴正在壁炉炉膛里安静地燃烧,空气中弥满着一股让人沉醉的松香味。窗外的风雪仍呜呜地刮着,屋内却感受不到一丝寒冷。
当拜伦疲惫的身躯瘫在这客厅里柔软的真皮沙发里,感受到身体微微下陷的触感,顿时再也不想起来了——哪怕此时大厅两侧都有手持长矛的卫兵,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十足的幸福。
“太舒服了……”
但又想到自己的几十个弟兄还在外面挨饿受冻,拜伦还是强撑着坐直了身子,而坐在旁边的卡勒已经和对面的老者交谈了起来。
“您好,欧格斯先生。”纵使疲惫不堪有伤在身,卡勒仍然保持了他的骑士礼仪。“我是卡勒•康里奈,和您曾有过一面之缘,这位是拜伦先生。”
听完卡勒的话,欧格斯显然是花了一阵功夫在脑海中搜索卡勒的信息,接着又将好奇的眼光投向了拜伦。
拜伦意识到了自己有名无姓的称呼和过于年轻的外表,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又猛然想起当初对卡勒撒过的那个”我曾得到过那位大人的教导”的谎言。于是急忙开口道:“啊,您好,欧格斯先生,我是拜伦,我也见过您几面。”
欧格斯闻言挑了挑眉,他似乎并不记得有见过拜伦这个人,但终是没有明说,只是淡淡开口道:“好吧,两位朋友,来到这里就是客人。请多包涵之前我们的民兵对你们的冒犯——我在此表示歉意。”
“这不要紧,欧格斯先生,”卡勒当然不敢对此有意见,有意见也不敢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仍有些虚弱。“冬天本就是难熬的季节,许多暴徒都会铤而走险,您这样保持戒备是正常的。”
“没错,您做的是对的。“拜伦跟着点了点头。
对于这种具有一定空想社会主义色彩的乡村结社来说,比起建筑在新生产方式上的现代农民合作社或集体农庄,仍然依托于传统农耕生产方式而存在的它们更像封建的村社或原始公社:由苦寒之地的一群农民按照直接民主或宗法血缘的原则组建起来 ,共同抵御艰苦的自然环境或封建主的盘剥——无论怎么说,一定的排外性总是这种乡村结社的普遍特点。
“那么,我的朋友,你们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欧格斯先生开口问道。
“食物、热水和温暖的住处。”卡勒直接了当地回答:“我们的干粮已经耗尽,大多数队员身上都有冻伤,请您伸出援手,我们会尽我们所能回报您的这份恩情。”
“你说的这些东西我们都可以提供,不过……“欧格斯犹豫了片刻。“我们也不是斤斤计划的吝啬鬼,回报什么的可以不谈,但是你们之前攻击了北境公爵的部队,对吗?”
“呃……是的。“卡勒点点头。“我们杀死了坎夫曼伯爵……”
欧格斯这一次没有开口回答,而是抬头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与他小声交谈了片刻,然后才回答道:
“卡勒队长 ,我对您和你的部下表示同情,也无法见死不救,食物我们会无偿提供,但是考虑到贸然允许你们进入驻扎可能会带来一些无法预计的后果, 所以我个人……无法做主允许你们进来。
“这……”卡勒听闻此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欧格斯先生,能否允许我说两句话?” 在众人沉默时,拜伦开口了。
“当然可以,年轻的先生。“欧格斯看向拜伦,点了点头。
“那好,欧格斯先生,我再完整地阐述一下我们的想法。”拜伦控制着语速慢慢说道,“第一,如果您允许我们进来,我们不会要求保持团体的独立性,而是以个人身份加入共耕社,接受您的管理。”
“这……”欧格斯表情十分诧异,就连卡勒也转头看了一眼拜伦,但没有说什么。
“第二,您如果接受我们加入您的共耕社,您会收益良多。”拜伦深知大家都是成年人,卖惨毫无意义,只有利益才能切实地打动人。“我们是一支战斗部队,由二十五名青壮辅兵和十五名职业士兵组成,至少有十套完整的盔甲和武器,加入您的共耕社必然可以大大加强贵方的防御力量。即使您不需要这么多士兵,我们每人也都是壮劳力,可以承担任何体力劳动,帮助您建设您的共耕社。”
略微思考一阵,欧格斯先生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
“我知道您在忧虑什么,我们已经向北境公爵和王国举起叛旗,收留我们可能招来贵族的报复——但试问您即使不收留我们,贵族们就没有将您的共耕社视为眼中钉吗?我想不是吧。而您收留了我们,只要不声张,就没人会发现我们投奔了您,再不济也增加了一份对抗他们的筹码——四十名士兵对于一般贵族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好吧。”欧格斯叹了口气,“我承认你说动了我,但此事仍然不是我能独自决定的。我需要召开社员大会来民主投票,请等待半天时间。”
好吧,还真是雅典式的直接民主……
拜伦和卡勒对视一眼,一齐点点头:“如您所愿。”
一场并不艰难的谈判结束了。拜伦和卡勒并没有选择继续在大厅等待,而是起身离开了共耕社,回到了城墙外等待的队伍之中——依然是用吊篮送下去的。
欧格斯也兑现了自己的初步诺言: 民兵们再次放下了两次吊篮,上面装有盛在两个大桶里的热面糊和装在藤筐里表皮烤得金黄的麦饼,还有一些亮着暗红色光芒的木炭。
众人的疲劳和饥饿也到了顶点,三下五除二就把食物分吃了干净,继续围在燃烧的火堆旁烤火休息。
一个悠闲但又有些难熬的下午。
待到傍晚时分,风雪渐渐停息。共耕社的大门终于开启,走出的是之前站在欧格斯后的那个中年男子。
拜伦和卡勒急忙迎上前:“您好,请问……”
“自我介绍下,我的名字是马科夫•弗里特希。共耕社目前的财经总管。”他并没有首先回答两人的问题,而是彬彬有礼地亮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才斟酌着语气说道:“至于你们加入共耕社一事,社员大会以45票弃权、 48票赞同、79票反对的结果否决了它。”
拜伦的心猛地一沉。
该死的,还是不行么...
“不过二位不必过于哀伤。”马科夫嘴角勾了勾微笑着说:“这件事情还有个替代方案,我想你们会接受的。”
“嗯?”
”由学员古莱尔提出的暂住方案。”马科夫解释道,“共耕杜的营地里尚有多余住房,可以划出一片供你们居住,允许你们暂且停留七天的时间。七天之后社员大会会根据这七天的观察结果再举行一次全体投票,以决定是否接纳你们加入共耕社——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古莱尔……拜伦本能地感觉这个名字十分耳熟,但又不记得在哪里听到过它。
“这个方案……通过了?”
"33票弃权,71票赞同,68票反对,勉强通过。”马科夫耸耸肩。“你应该感谢老先生玩的招术——这次是他先公布并表决的接纳方案,被否决后才又提出的暂住案,如果这个顺序反过来,结果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就是直接民主的缺陷,其中可供操作的地方可太多太多了……
“请等一下,我想知道。”卡勒开口询问,“我们在这段暂住期内所需的食物、水以及其它物品,该如何获得?”
“这个嘛...”马科夫挑了挑眉。“你知道的。我是共耕社的财经总管,所以这些东西绝不可能是免费的。”
“那……”
“很简单喽。”马科夫笑道,“用你们自己的劳动来获得。”
“不劳动者,不得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