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着穿过两条小巷，又沿着一条遍地污水的市场街走了一段路继而右拐（其间从一个醉鬼的脚上弄了一双没破的靴子），看到一片由青灰岩铺成的小广场。从破碎之月的位置来看，目前大概是夜里0点到1点，广场上没什么人，但在这里可以远远看到雪白的海鸥之门了——它在一片斜坡上，在月光下甚至显得有些圣洁。

　　海鸥之门的外侧，此时的下城区，绝大部分笼罩在黑暗里。而另一边的街道被路灯映亮，甚至能听到隐隐约约的车轮、马蹄、欢笑声。

　　“你想要什么样的衣服？”乔斯林一边往那边看，一边问。

　　“嗯……芮丝·马琳娜成衣店的那种？或者美神露娜之披的那种也行——”

　　“五十个金欧够不够？”

　　“哈？”阿曼达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五十个？”

　　即便在上城区，五十个金欧也能弄到一套穿得出门的礼服套装了，她打算把自己打扮成什么样儿？美神？

　　“……大概五个银鸥就行。我知道的——和你们做交易，想要的越少，死后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小……”

　　乔斯林握了下拳头才忍住开口的冲动——所以你为了百分之五个金欧瑞、一份肉桂奶油冻的价钱就把自己又卖了一次？

　　地狱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在这儿等着。”

　　乔斯林走到小广场的另一边站在房屋投下的阴影中，从墙壁上弄了点儿泥灰在额头和眼睛上抹了几把。从小受过的美学教育这时派上用场——他的脸看来有点儿脏，难以分辨原本面貌，可这种类似半遮面具的痕迹又不至于给他的相貌减分。

　　旁边就是路口，从上城区通过海鸥之门往这儿来的车或马都要途径此地。因为从这片小广场再往下城区的西北方去，聚集了大量的酒馆、私人会客室、地下竞技场，甚至能瞧见从西部森林来的半精灵——这些地方对上城区的无聊年轻人来说具有惊人的吸引力，乔斯林从前把这一片叫做“聚会区”。

　　五分钟之后传来马蹄声。两个年轻男人策马并排驰过，不怎么说话，神情看起来有点紧张，好像头一次来下城区找乐子。于是乔斯林没动。

　　又过了十来分钟，有车轮声与较为舒缓的马蹄声。他在阴影里探出半张脸瞧了瞧，发现是两个女孩儿乘着一辆圆顶四轮马车。她们两个兴高采烈地说着话，捏着绢扇的手臂搭在车窗外悠闲地晃荡着。

　　前面驾车的是个壮实的男人，披着灰色羊毛斗篷，戴了一顶软帽，斗篷底下露出一截剑柄——末端包了黄铜。

　　于是乔斯林抬起一只手按着脑袋，从阴影里摇摇晃晃地走出去。马车离他还有十来米，他理直气壮地拦在前面并招手叫起来：“嘿！喂！停下！”

　　车夫放缓马速、皱起眉头，想要开口喝骂，但听见乔斯林以命令的语气说：“停下！混蛋！送我去金冠大道！”

　　“金冠大道”这个词儿叫车夫赶紧勒住马，车厢擦着乔斯林停了下来。

　　他做出吓了一跳的样子，恼火地皱起眉，可“正好”瞧见窗口的两位女士，于是立即笑起来：“哈，瞧瞧这两个美人儿。”

　　两个女孩用绢扇掩嘴笑，但目光放肆地打量他赤裸而轮廓分明的上半身、没有胡须的脸、柔顺却狂野的金发以及英俊的相貌：“金冠大道？您怎么啦？看起来有点儿不走运。”

　　乔斯林夸张地行了个鞠躬礼，满不在乎地说：“平时我可不这样——不过我敢保证明天那几个抢劫犯就会被吊在外城墙上。”

　　“得了吧，那样的话下城区就没人了。”一个女孩忍不住大笑起来并抛出一枚金欧，“今晚不行，我们还忙着呢，您得自己想法儿回去了——您是金冠大道哪一家？”

　　乔斯林接住金币：“明晚，这时候，咱们可以去我那儿慢慢谈。”

　　女孩又被逗得笑起来，伸手在车门框上拍了拍，于是车夫抖动缰绳。大概飞驰出十几米，广场另一头又冒出两个乞丐也想像乔斯林一样拦车——车夫毫不客气地给了其中一个一鞭子，又把另一个撞去一旁。

　　上城区的年轻人跑来这种地方找乐子难免被盯上，酒醉之后被剥个精光是常事。不过盗贼通常不会伤人，于是大多数上城区的受害者也只把这种事当成一种更刺激的经历。因为非要追究责任的话，一旦公国警卫兵跑过去大肆抓捕，大家就都没什么好玩的了。

　　而绝大多数人遇到这种倒霉鬼都会帮帮忙。毕竟只是几枚硬币的事儿，谁都不乐意被人看成吝啬鬼——在上城区，这种坏名声足以叫一个人告别社交圈。

　　不过，一金欧？乔斯林觉得那女孩儿有点小气，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最近财务状况不佳。

　　他捏着金币走回去，手指一弹，抛给了阿曼达。金发女孩还在吃惊：“你……她们为什么要给你钱？一个金欧瑞！？”

　　“魔法。”乔斯林说，“我毕竟是货真价实的魔鬼。现在你的愿望已经满足了，那么——”

　　“不不不，我的愿望是得到一套裙装。”阿曼达眨了眨眼，“咱们之间的事情还没完。”

　　哈，狡猾。满足了一个心愿就打算钻空子去满足更多。不过这很正常——为五个银鸥发愁的人不可能没有其他的烦恼。

　　问题是，乔斯林知道如果你打算在一段关系中掌控一个人，那么最好在这段关系开始的时候就成为强势一方。他可不能扮演一个因为被钻了空子而不得不继续服务的倒霉蛋。

　　于是他说：“你应该没弄明白你手上的契约，也没读过《地狱生物百科全书》——你收下了这枚金欧瑞，咱们的契约就以‘预期达成’的方式结束了，我已经自由了。要不然，你试试再命令我。”

　　阿曼达·希尔半信半疑，迟疑片刻展开手里的羊皮卷轴打算念点儿什么。但在看到乔斯林脸上的笃定神气时放弃了：“……那么，就是这样？”

　　“除非——”

　　“什么？”

　　乔斯林在阴影里慢慢走了几步：“每一个魔鬼都渴望晋升，而晋升需要灵魂。如果你把这份契约的时间延长，我就有正当理由留在这儿了——我继续帮你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在此过程中收割更多的灵魂。但这有一个前提：除非你告诉我，作为一个白色方尖的魔法学徒，你为什么要为了五个银鸥而召唤我。不弄清楚这一点，我就没法确定你是否是个值得信赖的合作伙伴。”

　　出意料，这回女孩很干脆：“延长了契约，你就仍然要服务于我？”

　　“对。”

　　“绝不会对我不利？”

　　“你在这里取得的财富越多、地位越高，死后的灵魂就越强大，我干嘛要干损害自己利益的事儿？”

　　“……先延长契约。”

　　鬼知道怎么延长契约。

　　不过乔斯林从地上拾起一枚尖锐的石子，把自己的手指用力戳破，又挤出一滴血——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紫色的血液会在夜里发出荧光。

　　血液融入羊皮纸，阿曼达如释重负似地出了口气：“就这样？”

　　“就这样。”

　　——才怪。

　　“好吧。”女孩往四下里看了看，叹息一声，“我不知道魔法学院教我的大多数东西是什么意思。我是说，我压根儿没有魔法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