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所谓异己

第二十二章 所谓异己

  通政寺,案牍库。

  晚餐结束,一名医匠领着三个学徒为受伤的公士按摩筋骨,葛光更是一如既往得到医匠本人的按摩推拿。

  田信拿着一瓶弥漫硫磺气味的药粉倒在手心研究着,也是今天打出了名气,否则怎可能给他药瓶?

  遵照医匠的嘱咐,他自己取了一勺硫磺粉小心翼翼均匀涂抹在铠甲内层,又将剩下的涂抹到发梢、臂膀和大腿、小腿,最后残余一点点撒在床榻。

  秋雨连绵,皮铠要注意防潮;受潮后就要预防虫蛀;连着吏士浑身,也要涂抹硫磺粉除虫。

  硫磺也是军中引火物,在民间算是稀奇,可精锐常备军里并不少见。

  当暮鼓响彻时,孙匡突然来找田信,左脸颊肿胀淤青,说话也细声慢气:“孝先,今夜如何值守?”

  “这不是赵中郎的负责的么,怎么来问我?”

  “赵中郎……他受伤了。”

  孙匡说着打量田信,又说:“听说还是被孝先打伤的,今日太多老人负伤,上面也没替换的人。”

  夜里岗哨防的是内贼和意外,平乐观外围是右卫巡哨,不可能有贼人突破。

  这时候坐在附近的一个公士正揉搓大腿,抬头看田信:“田兄安排就是,若案牍库有失,我等不掉脑袋,也得卷铺盖回乡。”

  “那好,我去各屋通知。”

  田信起身抓上佩剑挂在左腰就往外走,孙匡也跟上来:“还不知上面的口令,我去问问?”

  “别去了,暮鼓已到第二通,若被武卫士抓住那就祸事了。今夜自设口令,如果有外人要来,就以昨夜口令为准。”

  孙匡也不再坚持,就跟着田信一一走访其他五座屋舍,与里面十六名公士协商巡哨任务的分配。

  此刻的医馆,武卫监马忠检查这里的伤员,他始终阴着脸。

  公士是幕府根基所在,这些资深公士外放的话,起步也是下县县尉,高一些可以当中县县令,再过十几年哪个不是幕府栋梁?

  竟然被一伙新公士殴打受伤,来医馆的最轻也得正骨。

  巡视一圈,马忠才开口:“馆中都是幕府英杰,怎就没有今岁春秋两班公士?”

  全程在场的胡济回答:“他们打赢了,多是皮肉轻伤。”

  “二十几个人,接连两阵击败一百多人……还是新人打老人,这未免荒唐!更荒唐的是!”

  北伐时马忠是相府司马,显然是知兵的,知道兵败如山倒是怎么一回事,可无法理解的是那伙挑衅老人的新人里竟然没有受重伤的。

  资深公士受幕府栽培,哪怕劳累状态下,对阵精锐郡兵怎么也要打个一比一,或者二比一的交换比来。

  结果战绩为零,到底是这伙新人太强,还是把老人养废了。

  这个问题很严重!

  马忠气的说不出话,感觉羞于挂齿。

  胡济安抚说:“你是不知,那田信非是常人。这人颇有耐心,本就是乘虚而入,以逸待劳。又先声夺人,决斗时先行立威,又接连击破两队队官,这才士气如虹,横扫全场。”

  马忠听着依旧皱眉,突然质问:“你言下之意,落败如此神速,是因为田信先破两队首领?”

  “是,公士结阵对抗本是平日游戏之举。彼此相熟,队官不会隐匿身份,临战也有默契,不会强攻敌首。可这伙新人不懂规矩,又敢挑衅老人,才有这突然之败。”

  胡济话锋一转:“我以为当禁绝私斗,否则养成恶习,来日领军督战,会自取死路。”

  战场上,别说百人督、队官,就是什长也要尽可能的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安全才能有效指挥另外九个人,众人的力量一定高于个人。

  小股甲兵碰撞,战术、装备、士气类似的话,就看谁能更快找到对方指挥。

  “私斗不可禁。”

  马忠留下一句话,什么也不解释,转身引着属吏就走了。

  公士培养本就以文化学习为主,如果再少了这种私下相约的乱斗,那血勇之气会快速消磨。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学习深入会使得眼界开阔,会更加的爱护自己。

  这种私斗能维持血勇……没有血勇的人,又谈何神勇?

  这种不时爆发的械斗,也能让公士们深刻明白一个道理,无秩序逃跑往往死路一条!

  胡济目送马忠离去,才引着属吏离开医馆。

  十几个人乘马摸黑返回右卫营地,胡济始终木着脸。

  待见到姜维,胡济就说:“这田信果如伯约所言,其真实出身与记录不符。寻常山民,纵然有人教导,也很难如此娴熟指挥兵士厮杀。”

  “或许是天赋使然,他今年十七,自天下统一至今已有六年,最初两年还有清剿盗匪之事,这两三年天下平靖,他去哪里学习阵战之术?”

  姜维语气平静:“长公子已遣人奔赴琅琊,田信若是有假,近期也会遣人回琅琊。他若有此举动,我会立刻将他拿下。”

  之前是他很生气,现在轮到胡济生气了。

  如果田信身份有问题,那说明徐州、琅琊方面的人出问题了。

  这个问题,远远比田信出身问题更大。

  胡济出于职业习惯,还是说:“就怕这人身份经得起查,我看他突然逞勇扬名,必有所图。”

  “多虑了。他这是毛遂自荐,要利锥破袋而出了。”

  姜维说出自己的判断:“你得小心马忠,别让这人把田信招去武卫。一切等长公子裁断,若有才干不吝提拔。”

  一切的前提是田信的身份没问题,其他公士还要恪守规矩,一步步来升官。

  可丞相的乡党天生拥有特权,被人承认、无法阻挠破坏的才是特权。

  这种特权来源不是公士群体的支持,而是大姓、豪强;他们不会反对这种事情,因为这些人渴求这种东西,怎可能反对自身存在、壮大的根本?

  推着田信这类人特殊晋升后,其他人才能有样学样。

  可话说回来,田信这样的人提上去抢占显要位置,会选择支持哪一方?

  支持幕府聚集的寒门公士群体?还是支持累世公卿的地方大姓?

  显然,一个有理想的人是不愿与各地大族同流合污的。

  与这帮人相互对抗,还能维持自身存在;如果同流合污,那就等于陷入沼泽淤泥里,早晚被消磨干净。

  公士规模持续壮大,资历、品阶也不断提升,等大规模外放掌握实职的时候,最大的矛盾就会爆发!

  这个大爆发就如烈火烹油,谁都躲不掉。

  绝不能心存侥幸,必须有打内战的思想觉悟!

  与其被动等着决裂后内战,还不如早早引导,抢占战略优势的同时,还要尽可能的挖掘寒门将才。

  姜维不担心徐州、琅琊方面的忠诚,更担心田信表现出来战争天赋后被那群看不见的黑手掐死。

  不能放任田信一个人去对抗,这人只有十七岁,就算经历过特殊培养,可必然缺乏实际的自保经验。

  在长公子做出决定前,田信还不能死,起码不能死在那群人手里。

  要杀人的方式太多了,成本最低的就是法律。

  心中做出决定,姜维对怒气未消的胡济说:“你安排一些人,将田信打伤,送到医馆。”

  胡济听了扭头看姜维,有些难以启齿,还是吐出声音:“伯约,若打不过呢?”

  “那就好言相劝,让他去医馆躲避风头。他打伤许多前辈,已犯众怒。若伪装受伤,许多人自会放下计较之心。”

  姜维说完,将一卷竹简递给胡济,嘴上说:“这是从琅琊道宫求来的延寿秘术。”

  说罢姜维就闭上眼睛,根本不相信这东西有用,东西也的确是从琅琊道宫强索来的。

  胡济接住铺开阅读,见要筑坛布阵,又见日常维持消耗只是平常可见的油脂,就说:“就这个吧,我明日一早就去见葛公。”

  顿了顿,胡济又问:“要不还是伯约亲去?”

  “我不敢久离大营。”

  姜维吐出几个字就闭目不语,胡济识趣告退,放任姜维休息。

  自葛公来显阳苑养病,姜维就不敢疏忽大意;前几日新旧交替后,姜维更是警惕。

  此时此刻,平乐观中书省。

  中书监杨仪正披着熊裘大氅端坐庭院内抚琴,边上费祎盘腿而坐,闭着眼睛细细聆听。

  良久,琴声停止。

  杨仪双手按在琴面,神情落寞:“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葛公会如此放纵姜维。”

  魏延已经很放肆了,现在姜维与胡济狼狈为奸,更是放肆的一塌糊涂,竟然将各署卫士尽数驱逐,以公士替换。

  看似换走的是守卫力量,可增加的是监视,这股新来的守卫力量随时就能将三省六部九寺一起软禁!

  政变火把就握在姜维手里,万一长公子压不住姜维,幕府千秋大业将毁于一旦!

  “诶~!”

  费祎也是仰头长叹,看到晴朗夜空那轮玉盘一样的圆月,如霜月华洒在脸上,费祎面容惨白一片:“威公……”

  “不必劝我。”

  杨仪摆手阻断,也抬头看着洁白皓月,颇有些神往模样,痴痴说:“明月皎皎兮谁能知我心?”

  边上费祎也只能微微叹息,姜维、胡济太过狠辣,这几日调整右卫,挤掉了太多人。

  费祎安全感大减,连着杨仪也不由想起了被魏延拿刀架在脖子上时的窘迫记忆。

  当年魏延时拿搭在他脖子上,现在姜维指挥公士入驻各署,与魏延当年的行为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丞相……老丞相变了,不再是那个一心为公英明神武的丞相了。

  难道要借姜维之手胁迫幕府重臣,再来一次曹魏代汉的戏码?

  这也不是不可以,季汉不是不能放弃,可多少要让渡一些权力。

  诸如公士之类的,就不该存在。

  就该以门第出身定官品,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得享富贵。

  可葛公没有这种酬功分割天下的倾向,反而放任姜维,这是要逼着自己主动去死?

  大概自己这样的功臣死了,就不用酬功封爵了。

  杨仪神情绝望,至今他只是食邑三百户的关内侯,以幕府的抠门,这辈子大概也就能弄个五百户以上的亭侯。

  可这有什么用?

  亭侯食邑还不如自家门第影响力有用。

  可幕府重用公士的趋势越来越明显,等到将来,自家祖祖辈辈传承积攒下来的门第威望将一无是处,那襄阳杨氏还有多少存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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