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沧海桑田

065 沧海桑田

  江家集各类宗教建筑名目繁多,并且保有数量相当惊人,全加起来几乎占据了镇上五分之一的土地面积。特殊的宗教建筑以如此高密度状态出现,即使是在人口规模远没有达到十亿量级的民国时期也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社会现象。

  不消说,在这个神魔显圣的事迹人们时常有所耳闻的世界里,说一个人全然不信邪是断然不成的。各类宗教组织是天下间最不好招惹的存在,即使退一步讲,你不怕那些狂信徒和他们的宗教武装也得当心一下惹毛了他们的后台老板的风险系数如何。

  诸如什么人定胜天这种话,这话要说起来的时候固然是豪气干云,真要一个人向天地挑战,需要绝对不只是一点点勇气,更多的则是怀着必死的觉悟和看淡一切牺牲不服就干的大无畏精神。

  “开门哪!开门!我们是江家集民团的,奉命搜查这里。”

  “休得聒噪!何人在此搅闹喧哗?”

  在大门外面聚集着一群壮汉把门拍得山响,亏得大门里面的人还能沉得住气慢慢来开门,不多时,大门敞开一条缝。露出了个山羊胡老头的半张脸,斜着眼上下打量着堵门的这些人,老气横秋又略带文绉绉地说道:

  “尔等所为何来呀?”

  闻声,小头目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们受本地商会委托前来搜捕吸血怪物,这是搜查令,你快点让开。”

  这老头子很有点倚老卖老的架势,此刻听他冷哼了一声,鼻孔朝天地说道:

  “哼,什么吸血怪物,我老人家没看见,这里没有,你们上别处找去吧!尔等小辈休得搅扰本处的清静。”

  伍胜文手下几个新鲜出炉的团丁听了这话立刻就炸庙了,七嘴八舌地说道:

  “嘿,你个老梆子,俺们这是在执行公务,你若是拒不配合……嘿嘿嘿嘿,那可别怪我们哥几个动粗哦!”

  “就是,五哥,咱们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闻声,山羊胡老头当即暴怒,他把大门完全敞开,自己则直挺挺地站在门槛上,神色极为傲慢地昂起头,缓缓说道:

  “哟嗬,我这把老骨头就摆在这,够本事的你们就从我老人家身上踩过去。”

  这时候,伍胜文黑着一张老脸在后面眼看着这帮脑筋不够用的手下把好端端的例行巡检搞成一锅夹生饭,事到如今,再也忍无可忍了,他发话说道:

  “好了,我看这位老人家是病糊涂了,你们几个快点送他去看大夫。”

  手下们不够聪明不要紧,听话也就够了,随着伍胜文这边一声令下,一帮团丁立即把山羊胡老头给架了起来,两脚处于悬空状态的老头不免惊慌失措,大喊大叫道:

  “你们要干啥?快放我下来。”

  尽管看门老头已经失去反抗能力,很小心眼的伍胜文到了如今这会也仍不忘给这位老头再补上一刀,笑眯眯地说道:

  “告诉大夫务必认真仔细地检查,没治好之前千万别放他出来免得传染到别人了。”

  说罢,伍胜文施施然地转回身对其他人说道:

  “你们在等什么?马上进去给我仔细搜查,一草一木都不许放过。”

  “标下得令啊!弟兄们,手脚麻利点,该咱们抓紧时间干活啦!”

  日前,伍胜文刚刚得到了这个民团总办的头衔,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伍胜文心里自然也是惦记着要好好表现一下,因而,此时在旁人眼中,他就是拿着根鸡毛当令箭在江家集漫无目的四处扰民的狗官本狗无疑。

  有关此举会否遭人诟病暂且搁置不提,最大的问题是伍胜文带领着一干手下把整个江家集几乎翻了个底朝天却也依旧是毫无收获,你也甭说什么吸血鬼了,就连只个头稍微大点的蝙蝠都没抓到。如此一通操作猛如虎,一看比分零比五的尴尬场面,说不得,相较于前面声势浩大折腾出来的动静,这战果就未免太让人尴尬了一些。

  不是伍胜文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容易进去的地界都搜过了,剩下的当然是不好啃的硬骨头,当个老好人谁也不得罪这事很简单,只要尸位素餐成天不干实事就成了,伍胜文是那种笑骂由人唾面自干的角色吗?很明显他不是啊!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它到底会跑到哪去?”

  “东家,弟兄们这两天把江家集全翻遍了,这样还找不到,您说那个怪物会不会已经不在本地了?”

  闻听此言,伍胜文一时间陷入到了沉思状态,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说道:

  “……跑了?不会的,一定是藏得很深,究竟会藏在哪呢?”

  嘴里一边低声嘟囔着,伍胜文一边俯身趴在这幅由他手绘的江家集地图上面,一边煞费思量,他拿着放大镜在这张图上逐个寻觅可能的线索,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道:

  “吸血……喜阴畏阳……极阴之地?”

  到了这时候,伍胜文忽然灵机一动,立刻起身招呼手下们说道:

  “所有人集合,走,咱们去义庄。”

  江家集义庄依旧还是那副老样子冷冷清清地,这地界是生人勿近,连觅食的鸟雀都不怎么乐意来此地溜达。若不是知道有法力高深的林九在这里坐镇,不论什么妖魔鬼怪都得退避三舍,你让伍胜文没事到这种地方来,他心里边也难免有些毛毛的。

  “九叔,我又来叨扰您的清静了,真是对不住。”

  听到伍胜文的声音,林九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摸了摸两撇胡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哎,你说得是哪里话,贵客临门林某求之不得。来,里面请,文生给客人看茶。”

  如今形势紧迫,伍胜文没空跟林九客气,一屁股坐下来,继而环顾四周,开口说道:

  “九叔,咱们也不是外人,我就闲话少叙直入正题了。江家集这一亩三分地,伍某自认还算地头比较熟,为何我带人翻遍了大小公私宅邸和各处宫观寺庙,临了也不见那个吸血怪物的踪影?”

  听罢,林九微微一笑,端起茶盏说道:

  “你当真是找遍了整个江家集,呵呵,只怕不见得吧?”

  俗话说: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伍胜文立时眼前一亮,忙把身体前倾凑近到林九的跟前,压低声音追问说道:

  “哦,听您的意思里面是另有隐情了?”

  林九微微点了点头,站起身在院子里快步转了一圈,在确信没人窥视偷听之后,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

  “江家集的风水格局出自于前辈高人手笔,整个镇子的形制大致是外圆内方,此乃取相天圆地方之意。建筑布局上应天星,下合地理的严整规制,内里讲究说道繁多,等闲三两句话扯不清楚干系。屈指算来,我在本地住了差不多快二十年也用心钻研了二十年,至今林某仍不敢说对江家集了如指掌,你怎么敢讲出那种话?”

  闻声,伍胜文着实吃惊不小,反问说道:

  “噢,听九叔这话的意思是……江家集很是不寻常喽?”

  林九放声大笑,跟着两眼直视伍胜文,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若不然,你以为我干嘛窝在江家集没动地方?当然是因为这地方大有学问啊!”

  闻听此言,伍胜文低下头想了想,说道:

  “嗯,这听上去倒是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林九似乎别有深意地看了伍胜文一眼,说道:

  “江家集这地方的水很深,文彬,你也得当心点。”

  “记得这句话我经常对别人说,现在终于轮到别人来提醒我了,哈哈哈哈……”

  虽然伍胜文笑得声音很大,在他爽朗的笑声中却体会不到多少喜悦之情,显然这次失算不仅令他觉得很没面子,同时严重打击到了他的自信心。一贯喜欢自诩谋定后动的某人,居然连自己老家的基本情况都没有摸清楚,这笑话可是不怎么好笑啊!

  林九已经看出了伍胜文内心的尴尬和失落,出言劝慰说道:

  “古人云: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文彬,你之前未曾察觉到江家集的异样,在我看来原因不外乎缘自灯下黑而已。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也不必过于自责了。”

  被林九好一通鸡汤灌下来,伍胜文好歹强打起几分精神,作揖说道:

  “多谢九叔开导,我知道了,这便不打搅您,告辞了。”

  伍胜文从部下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出了义庄,负责牵马的黑皮牛二瓮声瓮气说道:

  “东家,咱们上哪去?”

  闻听此言,伍胜文仰头观察一下天色变化,说道:

  “好吧!先去镇公所一趟。”

  在过往的大部分岁月里,凡是涉及到江家集的公共事务层面上的运作,官府和朝廷的存在感和发挥的作用都是极为薄弱的,除却上缴数目多寡不定的皇粮国税之外,生活在乡下的人们普遍对国家和政府缺乏准确的认知。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很大程度上得拜历史进程所赐,过去数百年里,华夏逐渐形成了一套所谓“皇权不下县”,依靠乡贤实现基层自治的格局,历代朝廷派出官员管理的地区只剩下县城一级。县以下的广大乡村地区全都委托给了乡贤治理,这也就是朝廷说允许地方士绅包揽了民间的一切大事小情,任由乡贤们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百里侯。

  时间逐渐步入到现代,受到越来越频繁的天灾人祸影响和列强对华的经济战和货币战持续打击,各地中小地主纷纷破产,等到大金朝廷下旨正式废止了华夏奉行千年的科举取士制度。至此,华夏最传统的耕读传家方式便已无以为继,于是乎,地方上的实权转而被有钱有势的商人们所掌控把持。

  江家集镇公所日常运营的办公经费与人员开销都是由本地商会自掏腰包筹措,那些人到底会听谁的话,这在拿了谁的钱就得替谁办事的世界上,道理也是不言自明的。

  所谓拿富人的钱替穷人说话的拙劣话术,当真是个笑话,难不成富人都是不识数的傻子吗?你拿了富人钱敢不办事试一试,活腻歪了吗?一帮下作无耻的文人帮着权贵阶层舔腚沟合伙忽悠穷人还差不多,说他们居然会大发善心帮助穷人,呵呵,你在开什么玩笑?996那都是福报了,打工人快醒醒吧!再不搬砖干活,包工头都要骂娘了。

  伍胜文出示了一份商会出具的正式聘书,顶着民团总办头衔的他不再是一介白丁,过去有关方面肯给面子是因为伍家在本地的势力非同小可,如今镇公所方面对伍胜文提出的要求则表现出了有求必应的热切姿态,这件事的本质说到底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县官不如现管哪!

  “伍总办,镇上宅邸的图纸都在这里了,您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在下便是。”

  看着摆放在桌上的一摞摞文件档案,伍胜文露出了礼节性地笑容,一欠身说道:

  “今日有劳诸位同仁,你们把文件放在这我自己看就行了,待会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地方,少不得烦请诸位不吝赐教。”

  镇公所的工作人员多半是小门小户出身,岂敢跟伍胜文这种远近闻名有钱任性的土豪耍什么吃拿卡要的不良态度,他们很客气地回答说道:

  “伍总办,您太客气了,我们就在外间候着,保证随叫随到,您在这慢慢看,我等就不打扰您了。”

  放在华夏全图上看,江家集所在的地理位置可以称之为中原腹地,早在夏、商、周上古三代时期就已经是天下腹心之地是正儿八经的中州沃土,不是那些什么犄角旮旯的老少边穷地区可比。然而,位于中原腹心之地的江家集有明确文字可供考据的历史,细算起来却不过区区三百年而已。

  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子的,关于这个问题的终极答案,明白人就只能远眺那条滚滚东去的黄河而望洋兴叹了。

  俗话说:黄河百害,唯利一套。此言诚是不虚,随便沿着黄河两岸的地区走一走,除了河套平原可以算作是例外,剩下的地方不妨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因为跟这条脾气暴躁又多变的大河做邻居而攒下了一肚子苦水倾诉不完。

  埋首于故纸堆中,伍胜文看花了眼睛翻遍文件资料,总算是找到了一直在苦苦寻觅的东西,止不住兴奋地叫出声来:

  “找到了,怨不得我翻遍了江家集也没找到,敢情在这地底下还压埋着三座城。”

  一谈到筑城的历史,华夏其实比任何一个王朝的诞生都要来得资深得多,后世竟然有人大胆放言,说什么“有城就有王”。的确,这话乍一听似乎蛮有道理,细细咂摸一下就会发觉这滋味不大对劲了,这俩事根本不挨着好吧?关公战秦琼,这都是谁跟谁呀?

  修建城池只能表明本地农耕聚落存在着来自外部敌人武装侵略的风险,所以才有相应的防御需求,反倒是跟此处聚落采用什么政体没多大关系。

  此外,定居部落的物质财富积累也需要达到了相当充裕的水准,最低限度是足以养活多余劳动人口,并且能够长时间支撑他们从事像筑城这种重体力劳动,其他不相干的话题扯得太远了反而显得不着边际。

  千万年来,黄河从上游的黄土高原裹挟着大量泥沙淤积,造就出了中下游地域广阔的黄淮海大平原。黄河水患主要集中于孟津以下流速减缓的开阔河段,这一现象导致黄河成为名副其实的地上悬河,每逢改道事件,沿岸地区总免不了跟着一块遭殃,像是古城开封就是这样一座著名的城摞城典型范例。

  后世之人想要看到建城年代最早的战国大梁城,那就得不辞劳苦从地表往下挖个十几层楼的深度,在层层叠叠的城市遗址上方覆盖的赫然是一层又一层黄河淤泥。

  基于相同道理,江家集如今的地势是一座略高出周围平原数丈余的黄土台地,如果把时间倒退回数千年前,此地绝非今时今日看起来的模样,所谓的沧海桑田也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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