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着章晖送来的笔墨纸砚,方翰韬细细查对着这三年的官府账目,里面很多名目还要曾巩来解释介绍。
大宋的地方财政制度,每年理论上的正税,也就是两税,其实非常之低,百年不变,永不加税。
不过要是光看这个就以为我大宋爱民如子,那就真跟老爹方仲永一样天真可爱了。事实上对地方民众来说,每年最重的负担便是以折变,加耗,义仓等附加税收,还有就是以和买,征榷为首的诸色钱。这些加起来,比两税正额收上来的要多十几倍。
而方家每年要纳的正税杂赋也是由这些乱七八糟的名目组成,因为方家经营的是茶园,涉及到官府榷茶务的专卖专卖事项,不仅涉及到县衙,还有榷场,连要打交道的衙门都比正常种地的人多。三方交织下,这账也不是一般的乱。
但好在官府中账本不是按流水账那种简单的单式记账法来记得,而是分为旧管,新收,开除,和实在这四个条目记账,虽然比不上方翰韬的现代复式记账法,但也能反映一些问题。
方翰韬仔细理了一下,如果按照官府近三年来税籍账簿的收支盈余来算,还真的是有一百贯的亏空,再问问章秀才,他自承也是通过这发现亏空的。
他心中一动,便接着请章秀才指点他是如何是找到方家这个亏空的“罪魁祸首”的。
有曾巩在场,章晖的性格顿时谦和了许多,他先从案牍上摊开一本金溪县县衙账簿年结,指出里面写道县衙查验账目,发现近三年有一笔一百贯的亏空,然后从架阁上取出一本皇佑二年,也就是四年前的税籍薄,抽出里面的贴签,只见里面收支总结一栏,明明白白写着,该年因榷茶条目调整重新计算,县衙税收亏空三十三贯,后面还有贴黄小字,作为补充,上面写道,后经核实,是方仲永茶园拖欠的税额“榷场散茶折变钱”,共计三十三贯,已补交。
上面钤着县衙的大印和方仲永当时补交的签押。
县衙账簿年结便是县衙自己对一年的账目做一个全面性对账纲要,算是一个总结性质的报告,
指着账簿年结和皇佑二年税籍簿上的这条贴黄,章晖解释道,他先是通过年结发现县衙中有亏空,所以才开始查这几年的账,然后就从这找到根源,算出来,方家后面三年,关于这“榷场散茶折变钱”是根本没交过,三年累计拖欠一百贯。
这个亏空就是这么来的
方翰韬和曾巩面面相觑,那要是这么看,方家确实是拖欠了一百贯的税赋,蔡县令和章秀才那真是青天大老爷,一点没冤枉人。
瞅着眼前这官府的账目,方翰韬牙都有点酸,现在这个情况,账没查出个明白,曾二叔也不能贸然下场插手,这事,进了死胡同了!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呢?方翰韬重新整理了一下子思路,官府每年收税赋都是参考 上一年收取的情况来进行的,皇佑二年收取了这榷场散茶折变钱,但是后面连着三年却没有收,莫非……
方翰韬突然心中有了猜想,又请曾巩和章晖帮忙寻找皇佑二年和皇佑三年县衙税赋账目细目本,也就原档。
拿着原档细目,方翰韬比对着自家账本,按图索骥来寻找这个榷场散茶折变钱的具体缴纳情况,找了半天,终于发现了。
“阿爹,昨天想问您四年前账目有块疑问之处,结果迎接曾二叔忙前忙后给忘了,”方翰韬把方仲永拉过来,“咱家这块账目支出是不是对应着那笔榷场散茶折变钱?”
方翰韬指着就是家里账本上,四年前那一千斤散茶大笔支出。方翰韬翻了翻县衙相关账目,发现当时官府榷茶场的散茶收购价是一斤三十文。
这么一算,正正好好是缴纳税额三十多贯。
“对,是这样,”方仲永仔细看了看,给了肯定答复。
“那这个钱是为什么要缴?我看咱家的账本上,这好像是那年临时性的支出,而县衙账目上写的含糊,啥也没说。”方翰韬问道。
“当时是因为榷场收茶,咱们金溪县现在的茶场都只出产下等散茶,但榷茶场那边的账目上许久没更新,上面要收一部分中等的片茶,所以当时我们没办法,只能掏钱给县衙,由县衙出面将一部分散茶换成片茶,榷场那边才能对得上账目。”方仲永边回忆边说道。
原来如此!
方翰韬又仔细翻看了皇佑二年的相关账目,确定了,方仲永家里茶园在皇佑二年摊派的科配缴纳是三十三贯多。
科配也就是无固定时间,数额的临时性附加税,在曾巩的解释下,方翰韬明白了。不过理论上来讲,按照大宋强干弱枝的祖宗家法,地方财政上要统一的,全面的接受中央领导,不仅每年固定的两税和其他附加税,像这种临时性的赋税,也是要又计司统一指挥。
不过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就这年代生产力限制,这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开封方面是想管,那也是管不过来。因此,像这样的科配等临时性地方赋税,就成了地方财政主要创收手段。
跟后世地方政府搞房地产卖地,突击检查环保消防一个性质。
恰钱嘛,不寒蝉,钱都能让你中央收走了,地方也不能全喝西北风啊。
而这种临时性的摊派税赋肯定不是常收,章晖是工作不细致,把四年前这临时性的赋税当做是每年固定要缴纳的赋税,从而算出来方家三年来拖欠了一百贯的结论。
方翰韬把这个结论说与曾巩与章晖一听,章晖当时就不乐意了。
“你个黄口小儿懂什么?我章晖也算是干了不少时间的幕职,错把科配当做常赋这种低级的错误怎么会犯?”
章晖给曾巩好脸色,并不代表着他能把方家父子当回事,当即又翻开金溪县之前的会计薄,直接指出来不客气的说道。
“你们父子自己看看,曾先生在旁边也做个证,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你们方家这片茶园每年的常赋里是有‘榷场折变钱’这一条目的,只不过这折变钱是缴纳到榷场那边的,而从皇佑二年这里,变成缴纳到县衙里来的。”
“可是我家之前缴纳到榷茶场的赋税哪有这么多,你看看我家账本上面记得明明白白,”方仲永急的都快掉眼泪了,好不容易见到希望又被掐断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你自己家的账本能当凭据吗?你当县衙是你方家开的?想要铁证证明这折变钱只是科配,证据你只能从官府的账簿里找,如此才能行!”章晖对方仲永冷嘲热讽道。
“阿爹,不要激动,”方翰韬把老爹拦住,复又冷冷的看着章晖,说道。
“如果我要是在官府账簿里找到了证明条目呢,章秀才敢不敢承认是自己算错了账。”
“你要是能找到,有曾先生在这,我章某认错又何妨!只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之前你家皇佑二年之前缴纳榷场折变钱的记录账目是在榷茶场那里的,县衙是没有记录的,你怕是想要找都不好找。到时候莫要怪官府无情。”
方翰韬父子和章晖如此争吵,让旁边的曾巩很是为难,他这根本没法劝,这账兜兜转转,又是查进了死胡同,现在查账不只是方家与金溪县两方,还要牵扯抚州的榷茶场这第三方。
三方关系如此盘根错杂,越搅越乱,就怕是抚州方面要查,都感到有点麻烦,何况只是方翰韬父子两人呢!
曾巩只好低声劝方翰韬,“贤侄,要不今日就算了,后面再想想办法吧。”
曾巩也是一片好心,起初他受邀来帮忙,主要还是看在两家多多少少有关系,又是沾点亲戚,他本人小时候跟方仲永也很熟,本着就是来帮忙看一看的心思来的,但是来了之后,见到方仲永这个儿子天赋了得,不仅无师自通记账之法,对人情世故,官府运作也有相当的认识,曾巩惊奇之下,起了爱才的心思,才要主动的帮忙,把方家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办。
但现在这情况不行了,曾巩就算真出死力帮忙,也无从下手了,他总不能真的抬出恩师欧阳修的幌子来把这事压下去吧,这也是对他恩师的不负责。
面对曾巩的劝退,方翰韬深吸一口气,诚恳的对曾巩说,“二叔的好意,小子真的心领了,但是要说这县衙账本里没有相关的蛛丝马迹,我是不信的。想在官府文件档案中完全抹掉所有痕迹是不可能,之所以看似消失,只是被其他杂乱的东西掩盖掉了而已。”
“贤侄现在可是有把握了?”曾巩见方翰韬如此笃定,内心也非常好奇,他该会从哪入手查到呢?
“劳烦二叔帮忙找一下县衙中关于皇佑二年前后,诸色钱账簿中加耗相关条目的账目原本细则。”方翰韬冷静的对曾巩说道。
但曾巩在档案的架阁上找了半天没找到,方翰韬也一起找,最后发现特么的这账簿就放在案几上,也就是方翰韬手边。两人骑驴找驴了半天。
看这样子,好像是前两天有人翻看过,随手放在这,没有放回原位。
方翰韬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但旋即又抛在脑后,开始翻看账目。
诸色钱便是地方政府收赋税里的额外附加税,与科配不同的是,这算是每年固定的,有常例的附加税。而方翰韬要找的“加耗”这一条目,原意是为了弥补税赋在保管和运输时的孙昊,令人户在交纳的时候加赢补足。
这个惯例算是起源于五代后唐,也是藩镇的陋习之一,我大宋的尿性,五代的好习惯是一点不学,坏毛病那是变本加厉的继承。
方翰韬在之前翻看县衙账簿的时候,就大概清楚了,起码抚州这边,加耗的比例是五分之一,也就是如果你向县衙缴纳一石的粮食丝绢的税赋,还要再额外加两斗的“加耗”。
而到了茶园缴纳税赋也是如此。
而方翰韬想要查这块的原因是这样的:
榷场收茶,不是由园户自己运送茶叶到榷场收的,而是通过当地的县衙,先将茶叶收上来,然后再组织人力统一运送到榷场,由榷场收,返还凭证给县衙,县衙再转交给园户手中,而账目上往来,那就是只有榷场和园户这两方。
县衙在这个环节中,算是快递小哥送外卖的。
当然县衙之所以抢着揽这活可不是为民着想,大宋的官府可没这么高的服务意识,而是通过运输这个名头,光明正大的把加耗这个附加税收入自己的囊中。
这也算是县衙与榷场之间的分赃博弈下来的结果。
而方翰韬要做的,就是找出关于方家缴纳茶叶税赋给榷场时候,县衙在其中收入的加耗钱有多少。通过这个,按照加耗收取的比例,就能反向算出来榷场收了多少。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苍天不负有心人,方翰韬这么一番查下来,还真查到了。
于账本方家缴纳的加耗钱那里,方翰韬看到上面写的明明白白!
只不过账本此处书页那里,夹着一张小纸条,方翰韬没注意,就随便收了起来,接着翻看下去,查看历年的加耗钱缴纳情况。
细细一比,就会发现,县衙收取方家的加耗钱,只有皇佑二年多了六贯,其他均没有发生过变动!
这足以说明,皇佑二年的榷场散茶折变钱,只是临时性的赋税,也就是科配,不是固定的赋税。章晖所说的折变钱从皇佑二年开始变成县衙收的,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一直都是人家榷场收的。
这下子铁证如山,方翰韬把这摆在章晖面前,章晖还在嘴硬。
“不对,不是这样的,你们方家的茶园每年要缴纳到县衙中的固定税赋,确实是有一项折变钱要缴,当时我翻看了总账,确实没记错!”
“章秀才说的那项县衙的折变钱,是天圣四年那块开始征收的折变钱吧,”方翰韬冷冷道,“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条目了,而且县衙的这项折变钱是因为当时朝廷茶法变革,又从贴射法改回到了榷茶法,当年所额外征收的赋税,后面早已整合到了现在县衙收缴的诸色钱里面了,换言之,这项赋税我们方家是已经缴过得了。”
看着章晖失魂落魄,方翰韬语重心长的对章晖教诲道,“章秀才光是看账目的概略总结是不行的啊,还是要翻看账目的细账才行啊,这里面藏着的东西,可多着呐!”
可怜章晖参加工作也算是有近二十年,工龄比方翰韬岁数还大,竟然被这小娃娃训得抬不起头来,只能原地投降滑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