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戎的这俩关于李子的典故,方翰韬又开始寻思。
既然当效卧龙之志这半句已经定型了,那王戎李子这典故,肯定要化成四个字,跟卧龙之志对应起来。
那王戎的典故,要是用他神童小时候那路边苦李的典故,感觉格局就对不上,人家另外半句是诸葛卧龙,你搁这匹配小朋友抖机灵,咋看咋都不搭嘎。
那就换王戎钻李的典故,王戎是个老抠门吝啬鬼,家中有棵很好的李树,王戎欲拿李子去卖,又怕别人得到种子,就事先把李子的果核钻破。这智商都不用到正道上。
那就写成……
“可惭钻李之智?”方翰韬小心翼翼问道。
“很好,”曾巩接着说道,“下面我们再看看这句话的内涵意思,贤侄,你再细品一下,发现什么了吗?”
方翰韬再一想,可不是嘛,当效卧龙之心这句话可是褒扬的,可惭钻李之智这明显是反比讽刺,这俩凑一块,你上半句是骂人,下半句是表扬,搁这阴阳怪气呢?
“那就改成,不沽钻李之智,当效卧龙之心?”方翰韬仔细想了一下,这下子应该就差不多了,再没啥破绽的地方了吧。
“你看,你说你不会写骈句,这不就写出来一句了吗,”曾巩说道,“这又是难在哪里了呢?”
方翰韬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
曾巩接着讲道,“其实五哥儿给你这几本书里,都是各有各的门道,五哥儿还是年纪轻,有些地方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学习写赋,有这么一套说法,我称之为取典化珠之法。”
“像《初学记》,你便可以从之提炼出几字的词语,比如日月又可用什么别的词来写,天地又可用什么词来写,这样一来,作赋行文中再无词穷之困。这便是取词珠。”
“另一种便是《蒙求》一般,将典故炼化为骈句,也就是你刚刚如此施为之事,这便是取骈珠。”
“在这些炼化的过程中,你腹中骊珠便越串越多,曾经有种赋体叫做‘连珠体’,便是将你平时积累的骈句串联起来,一珠不过数骈,再将这些珠玉再串起来,魏晋时期的陆机就曾流传出过‘五十连珠’。”
“你读的书越多,写得多,那炼化的骊珠就越多,烂熟于胸,如此临场作赋,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挥毫书写之际,倚马可待,不在话下了。”
曾巩的一番教导,让方翰韬恍然大悟,作赋原来是如此为之。
如同一层窗户纸,被曾二叔随手点破。
不过嘛,这曾二叔说的还挺玄乎,又是取珠又是炼化的,整的跟修仙一样。
见方翰韬听明白了,曾巩便补充道,“诗赋之中,骈句只是其中一半,另外半个要紧之学便是音韵,今天先到这里,你们赶紧休息吧,明天让五哥儿给你好好讲一讲韵学为何,讲完这些,你便可以试着写赋了。”
教导完方翰韬,曾巩又把曾布叫过来,叮嘱了一下明天的教学任务和计划安排,大家便收拾收拾,赶紧回去睡觉了。
毕竟曾巩这家里条件不太行,晚上点不起灯油。
第二天方翰韬便不赖床了,三更天多一点,便和曾布,曾肇一起起床了,
一起梳洗完,去书房的路上,曾布便给方翰韬聊起了声韵的由来。
由于方翰韬完全就是萌新小白,因此曾布便从最基础的部分开始讲。
声韵之学,是从南朝时期,以沈约,谢眺,王融等文人,在前人对声韵认识的基础上,对汉字的声,韵,调三大模块,并对诗赋创作提出了具体要求。
这便是“四声八病”。
待几个人进了书房,坐好后,曾布便正是拿出《切韵》,正式开始了讲解。
“方贤弟,声韵之学中,最重要的便是这反切注音法。所谓反切注音,”曾布随便指着书中上下两个字,说道。
“反切中的第一个字称为‘上字’,第二字称为‘下字’,两字相切得出读音的字便是‘被切字’。反切便是用上字之声与下子之韵相切,得出被切字的读音,而被切字的声调,,就因循于下字。”
方翰韬听着曾布讲了半天,都被切糊涂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见方翰韬不明白,曾布只好举例演示。
“比如要给‘文’字注音,它的反切两字便是‘无分’切,上字为‘无’,取其声,下字为‘分’,取其韵。声调跟着下字走,‘分’是平调,故‘文’字也是平调。”
曾布讲完之后,便又说道,“声韵之学初学确实不太容易理解,我给你留一些字,你上午先慢慢注音,要是都能反切好,这块就算是理解了。”
“文为无分切,”方翰韬听着曾布的讲解,仔细一琢磨,都快无语了。
尼玛,这不就是汉语拼音嘛!
上字就是取‘无’字的声母“w”,下字就是取“分”字的韵母“en”,然后再把下字的这个平调一拿来,就“文”字的读音。
好家伙,幼儿园教的拼音,你讲的这么复杂,切来切去,搁这切水果呢!
方翰韬当即把曾布刚刚留好的课后习题拿来,全部切了一遍。
给曾布吓了一大跳,我这刚给你讲完,你就全会了?
这是什么怪物?要不是方翰韬刚刚对反切注音表现的一无所知,曾布都要怀疑方翰韬是之前早就会的。
“别发呆了子宣兄,继续往下讲吧。”方翰韬挥着手在曾布眼前晃了晃。
曾布反应过来,只好接着继续讲,声韵之中的清浊与等呼。
所谓清浊便是声母发音,声带振动就是浊音,不振动就是清音。
等呼便是韵母的分类,有“开口”,“合口”两呼,以及四等。
曾布这一番讲解下来,方翰韬用现代汉语拼音理解便是,开口呼就是相当于有i作韵头或者作主元音的韵母,合口呼相当于有u作为韵头或者主元音的韵母。
四等便是具体根据主元音的发音部位,分为四等,一二等发音部位靠近舌根,发音洪大;三四等的发音部位靠近舌尖,发音较细。
而韵书,便是通过这些元素,将之分类归纳起来后称之为“摄”。
像编纂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的《大宋重修广韵》,便有二百零六韵部,按照上面的说法,归纳为十六摄。
分别是,“止、遇、蟹、臻、山、果、假、宕、梗、曾、咸。”等十一摄,皆有开合两呼。
又有“江、效、流、深”等四摄,皆只有开口呼。
再独有“通”一摄,只有合口呼。
另外还有韵尾为m、n、ng分为阳韵,韵尾b、g、d的分为入声韵。其余的全是阴声韵。
元音,韵尾以及平上去入的四声调,便构成了诗赋所压韵脚之“韵”。
曾布将这些给方翰韬讲完后,看方翰韬学习理解的很快,索性就直接从昨天给方翰韬的第三本书,也就是那本欧阳修编的历代名家名作选集里,拿出一篇赋文,来给方翰韬讲解赋文中是如何押韵脚的。
曾布拿的是范仲淹写的《用天下心为心赋》,这是以“人主当用天下心矣”八字为韵脚。
曾布带着方翰韬仔细读了一下。边读边查韵书,方翰韬发现,范仲淹的这篇赋文押韵的方式都是隔一句押韵,在切换韵脚的时候,都有所谓的“提引词”来提示,比如“礼皆从俗,熙熙无不获之人。当其治国牧民,代天作主。”这两句。前面的韵脚是“人”,在真韵,平声,下一句韵脚变为“主”,在麌韵,上声。
韵脚在这“当其治国牧民,代天作主”这句发生了转变,于是在“治国牧民,代天作主”这句之前加了“当其”一词,作为转韵的提引词。
而整篇赋文的韵脚,就是在“人主当用天下心矣”这八个字所在的韵部之间转变。除了这八个韵部,不能再用其他的韵部作为韵脚。
赋文的声韵,便是遵循这大体的规则。
曾布带着方翰韬把这篇赋文通读完以后,接着又细讲了其他一些注意事项,比如忌讳使用重复的韵字,押韵不能四声混用,仄声中的入声不能与上,去两声相混;转韵的时候,不宜用平声韵转平声韵,仄声韵转仄声韵,而是应该在平仄之间转换;以及骈句之间要注意平仄相对,不能声调相同之类的。
这些林林总总的细节忌讳很多,也是写赋时很常见且容易犯的毛病,曾布在讲这些细节的时候,曾肇也在一旁听,于是曾布顺便就把曾肇昨天写的那篇《暴秦二世而亡赋》拿出来进行锐评,一一指出曾肇在写这篇赋的时候哪些地方写的不好,犯了哪些忌讳,以及为什么不好的原因。
“六哥儿你看看你写的这句话,你再吟诵一遍,看看声调是不是很别扭,而且行文在这里气势是不是就衰竭了?”曾布拿着曾肇写的赋文,批评道。
曾肇小脑袋摇头晃脑,开始高声吟诵自己写的赋文,读了两下,觉得十分羞耻,察觉到自己这块写的确实有问题,小脸一红。
场面十分的社死,方翰韬在旁边看着,都有点绷不住了。
曾布拷打完曾肇,接着对方翰韬说道,“方贤弟,赋文中能教的内容就是这些了,剩下的,全靠自己平日积累,大量的练习了。这些就只能靠你自己,别人是越俎代庖不能的。”
方翰韬拱手受教,昨天曾布在锐评曾肇写的什么提引词用的不对,韵脚重复这些话,昨天自己听得云里雾里,今天曾布这么一讲,方翰韬终于懂了这都是什么意思。
声韵也学的差不多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这么说来,这样赶到下次发解试之前,诗赋这块,我就应该能过关了吧。”完成骈赋新手教程的方翰韬随意笑着,说道。
“?”曾布和曾肇瞪大眼镜,一齐看着方翰韬,仿佛是在看什么怪物一样。
场面又是一度尴尬。
曾布只好说道,“方贤弟有所不知,下次发解试,按照过往二十年经验推断。现在贡举差不多四年一开,上次是皇佑四年官家下诏开礼部贡举,按照这样推算,下次开科取士,应该就在明年秋天了。”
“从现在开始读书学习,就着满打满算两年,诗赋想要过发解试这关,只学两年,火候还差的远着呢。”
“差得远?”方翰韬十分惊讶,“那到底差多少,我能不能过发解试成举人?”
有吴押司在后面盯着,方翰韬现在就是吉吉国王,对自己要多长时间才能考上科举很是敏感。其实他自己内心巴不得明年的发解试就能过,甚至后面的礼部试和殿试都顺顺利通过。
“放心,以方贤弟的神童资质,一直学下来,抚州的发解试如探囊取物!不过后面礼部试和殿试,由于二兄他也只是止步于此,所以后面就不好说了,不过发解试是很稳的!”
曾布先对方翰韬未来的科举前途表示了充分的信心,“但是要说读书成火候的时间嘛……”
“我当年将《五经正义》等背的滚瓜烂熟,用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曾布参考着自己当年的学习经历,开始掰着指头一项一项给方翰韬算。
“不过我当年只是将经书死记硬背下来的,所谓鹦鹉学舌,经中所言,根本一点不通,而方贤弟则不同了,虽然经书没怎么读过,但是却……”
“不学有术!这是我刚从《霍光传》里学来的典故,”旁边曾肇插嘴进来,一脸崇拜的看着方翰韬,在曾肇小朋友眼里,这位方大哥明明什么书都没读过,但聊起天来一道一道的,什么都懂,小朋友嫌读书学习太累,最羡慕这种什么都不学,但看起来跟学过了一样的本事。
曾肇这一番褒扬让方翰韬脸都黑了,旁边曾布让曾肇打了个岔,很是不快,“六哥儿这典故能是这样乱用的吗?方贤弟他是,是……”
曾布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比不学有术更贴切的词来形容方翰韬现在这奇葩的知识状况。
只好生硬的转移话题。
“反正读书是为了事理,以方贤弟现在的见识,学习背诵经义自然举一反三,事半功倍,肯定比我当年学的要快很多,《五经正义》满打满算,一年便可精通!”
好吧,学习任务完成时间+1年。
接着,曾布再开始算,他瞥了眼桌上方翰韬之前写得一些字,嘴歪了一下,想了半天,语气很是委婉的说道。
“还有平日方贤弟也许再练练字了,毕竟你这字写得嘛……就不谈了,书法也是很重要的,也是时时刻刻得下苦功才能练成的,方贤弟这字写得正经一点,怎么着也得练一年多。”
学习任务完成时间+2年。
“那这书法学一年,经义背一年,不就到下届科举了?我才学会这两个?”方翰韬很疑惑的问道,这俩科目这么费时间吗?
“噢,那不至于,”曾布的回答让方翰韬又把心放到肚子里,“其实书法和经义可以一起学嘛,这俩又不冲突,方贤弟大可边学经义边练书法,一年应该就能略有小成。”
好消息,这俩任务可以同步进行,学习任务完成时间又变回+1年。
“那这样,剩下一年便是可以学成诗赋,两年后可以稳稳当当参加抚州的发解试了吧?”方翰韬的信心也被曾布带起来了,看来这古代读书一点也不难嘛,诗赋自己虽然一点基础没有,但顶多一年就能搞定了吧。
“额,”曾布不由得扶额,“其实以方贤弟的天赋,一年时间,博览群书,通晓百家典故,炼化自己的词珠。一年时间应该可集腋成裘,但……”
方翰韬刚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又被曾布这个“但”字给提了起来。
只听曾布语气郑重的说道。
“但骈赋一事,关声韵典故,二者交杂,需得平日吟咏诵读,才能品出其中三味,得其神韵,方才知道这赋好不好,好在哪,如此才能下笔有章法,知道这一句该写几个字,中间写些什么,才显得行文有序,气息顺畅自然,有时候文章之中,就是这一两个字,便是优劣之分野。这些感悟,有时可能一天就通,有时经年累月才能明了,玄之又玄的事情,怎么能说得清呢?
不过,以方贤弟的神童资质与生而知之的天赋才情,掌握起来应该很快,只需要历练个四年,就能有火候。”
一道简单的数学题,曾肇小朋友都能算过来:
1+1+4=6.
特么的,六年,还只能说确保过这个抚州发解试!这特么还按我是神童来算!等那时候自家坟头草都有两米高了,真当人家吴押司是假的啊!
方翰韬一下子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