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蓝旗甲喇章京厄尔特,参见平西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厄尔特仍处于一种近乎“梦游”的状态。
虚打一个千儿,仍是不等上面人说起就自顾自起来,“倨傲”的仰起头颅,左右乱看。
明面儿上,是作为一个满洲“传统主义者”而不给尼堪王爷面子,实际上却是不太敢和吴三桂对视。
上午天刚亮,还没补几个小时的觉,厄尔特便被人吵醒,一问怎么回事,才知道是吴三桂要见。
他当时就菊花一紧。
记忆当中的厄尔特,倒是完全不怕吴三桂的,一方面诚然是他胆子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实在是个傻卵,可如今的厄尔特就不同,对吴三桂过去和未来的“英勇事迹”知根知底的他怎么敢轻视这位大清平西王?
厚黑如此,诡诈如此,凶残如此,这样的一个人,厄尔特却不得不一面假装“小看”他,一面把自己心中的鬼藏起来,这可真是一场痛苦的打磨了。
说句实在话,厄尔特完全没有想到,只是一颗死人头的发现,居然就能惊动吴三桂来见他,在自己原本的计划里,厄尔特是完全不打算和吴三桂打照面儿的。
然而现实情况是吴三桂就是要见自己,这又能怎么办呢?厄尔特也只能咬着牙上了。
回到眼下。
虽然厄尔特专门不去看吴三桂,但是他这里眼神飘忽的同时、却能感觉到两把凿子一样的目光扎在身上,搞得他很不舒服…
一时间,后背上又冒出一些冷汗来。
“绷住…”
在心里咆哮起来,克制着紧张,死活就是不先开口,也不去主动看吴三桂一眼,只是不断的看着周围环境里的细节,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眼前的这栋建筑,应该是曾经总兵云南、挂征南将军印,本质上等于专制滇地的沐氏黔国公会见臣属的地方,首先要比普通的官署宽敞不少,东西当有五十步长,高逾四米,典型的传统宫殿的结构,东西有耳房暖阁两间,总体而言是挺气派的。
就是可惜,同时还有许多的破损的痕迹,也不知是明末以来昆明的历次动乱当中的哪一次造成的,诚然都已经修补,但到底还是仓促之间举动,有许多不足,譬如有的墙面太新、有的木色与其他部分不一、有的地方描画笔触明显不同于旧,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在这样的官府里办公,确实挺没面子,怪不得吴三桂在受封之后要在五华山另外搞一个平西王府…”
厄尔特的心里絮叨着,一时间居然还就真把精力分散出去了。
另外一头儿,吴三桂。
吴老汉此刻是半倚靠在椅子里,用一只胳膊撑在太师椅椅背上、又用手掌撑着面颊,神情有些玩味。
乍一看,面前的这个甲喇章京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又是一个虽然心里害怕自己、但是明面上还要假装看不起的诸申鞑子罢了。
但是又说。
吴三桂这些年遇到的这号满洲人没有八十也有一百了,细细的观察过这个厄尔特以后,他又觉得有点迟疑,感觉这个鞑子和之前的那些鞑子的神态还不太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这吴三桂说不出,也把握不清晰,而仔细想想,又觉得也不排除是自己心里太不安而造成的结果。
是的,吴三桂现在的心里非常的不安稳,对于眼下的政局、军事、自己的前途、还有这一出莫名其妙的反清复明者的活动事件…
从理智出发,吴三桂有理由怀疑,这出复明贼活动的情况可能是假的,或许活动者不是复明贼,而是这些八旗满洲,他们可能是收了从北京来的指示,最终目标是冲着自己来的…
自打把朱由榔搞到手以后,他这心里就一直隐隐约约的有这种感觉,他有些不知道自己往后该如何自处,也不太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甚至有时会后悔把永历这个烫手山芋弄回来。
虽然有些京里的“小道消息”是在说,布木布泰太后在和鳌中堂、索中堂他们商量,要让自己在云南开府建藩,但是那毕竟是小道儿消息,未必是真的,再往坏里想想,未尝没有可能是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总之在这个特殊的档口,老吴的心里是相当拧巴,相当敏感了,再加上他向来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客观而言心思也一直都很阴暗,就更加的难以有什么好的想法了。
今天要见这个小家伙,本质上也是为了想看出些端倪来,然而目前而言并不成功。
假如是平素遇到有类似的情况,吴三桂可能会选择诈对方一诈,比如一拍桌案,厉声喝问——“你是谁指使的?!”
但是眼下不行,因为老吴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深究这个事儿。
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北京那边专门搞出一些动静来,搞得好像有复明贼人想要营救永历帝,如此来催促自己干掉朱由榔呢?
这当然有可能,一切皆有可能嘛!而假如是这回事的话,自己深究下去可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北京的人在想办法害自己,毕竟这黔国公府在北、往南分别是马市口、三牌坊、三市街,根据一贯的习惯,清军的驻扎和分配房屋的方式是按照身份来的,内层住八旗的高级军官,中层住八旗中级军官和士兵,外层住绿营。
诚然,八旗当中也有一些汉军旗人,但那毕竟是少数,而绿营就是纯粹的汉人部队,在绿营居住区发动搜查,以平西王的名义搞,这算不算一种离间呢?
当然,也有极小的可能真的是有复明贼在活动,这也非常的非同小可,假如对朱由榔的关押真有什么闪失,这自己责任可就大了,到时候就算朝廷一开始不想害自己,但突然拿到把柄,似乎也没有不利用的道理…
总而言之,吴三桂是在今天凌晨的时间里料想到了许多种的可能,他面对卓固山的报告时“闭目养神”就是因为这个,而这些可能性都需要用不同的方式去应对,走错一步就有可能是满盘皆输的结局…
所以,他昨天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以最保守的方式行动了,既然在城南有发现,那就搜城南,顺便看看这个发现意外的旗丁本人,至于别的,就先放放再说。
——也是当然的,对于满洲八旗兵丁自个儿要“反清复明”这种事,这本来就是一帮傻卵血涌上头以后攒出来的结果,也是吴三桂以身为聪明人类的格局和理性完全料想不到的,俗话说“傻逼克高手”,真是诚如斯言。
话说回来。
就在厄尔特汗流浃背的接受着吴三桂凝视的同时,他却没有想到审视他的吴三桂也一样汗流浃背,心里想着什么厄尔特根本接触不到的高层次的问题,已经胡思乱想成了一团麻。
“这事儿真是…”
末了,看着眼前这个还在强装倨傲的八旗军官,吴三桂一时间还是理不出什么头绪,也没有想到什么合适的突破口,摇摇头,只能暂时承认自己“失败”了。
“先静观其变吧,这事儿就一五一十的上报上去,看看朝内的反应再说…”
在心里下了这样的结论。
“这小鞑子…”
把心思卸下以后,再看眼前和个二逼一样装模作样的年轻八旗,吴三桂是在陡然间失去了耐心。
“你下去吧!!”
一摆手,令其赶紧滚蛋。
“嗯?!”
堂下的厄尔特这下可真是始料未及,一脸懵逼,下意识的傻住了,
谁能想到,吴三桂把他叫来以后就只是视奸一顿?然后一句话也不问,就让自己走?
别说是曾经的厄尔特,就连现在的厄尔特也一下子转不过弯儿来,整个人都蒙圈儿了。
——这吴三桂怎么完全不按道理出牌啊?
然而另外一头儿,吴三桂只是越看这个人越烦,直接拍了桌子。
“让你走你就赶紧走,篮子!还要让寡人送你不成?!!”
约摸七八分钟后。
挨了骂的厄尔特在平西王属僚的带领下走出了明黔国公府的大门,但整个人还是和进来的时候一样,完全没搞懂发生了什么。
说句实在话,他原本还想和吴三桂这个历史上的风云人物聊上两句,一方面是历史爱好者的趣味,另一方面是看看吴三桂对眼下这件事的态度。
却未曾料到,只是被吴三桂用眼神把玩了一顿,最后得到了一个“篮子”的评语。
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呢。
“厄大哥,那尼堪问了你什么?!”
几乎是抬脚迈出黔国公府高耸的门槛儿的同时,一直等在门外的苏间色和岳得济就迎了上来,作为主要同谋,他们当然得为了厄尔特被吴三桂召见而紧张了,一个两个将面孔拧的紧巴巴的,惴惴不安的心情几乎溢于言表。
虽然说,这种表情也可以用满洲八旗对吴三桂的特殊态度而解释,但厄尔特看在眼里,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可能被有心人看去的疏漏,皱眉呲牙,烦躁的甩了甩手。
“什么神情,搞得好像那人头是你们大哥我砍得,我藏在那炮坑里的,难道我厄尔特是犯人?”
是用笑言暗示他们表情太夸张了。
苏间色和岳得济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司马脸藏住,讪笑起来。
“大哥胡乱说笑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