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低等的体力劳动单元或在轰鸣的流水线旁行同机械，或在矿井中吞吐着浑浊的空气，而境遇比他们略好一些的下级工程师们在复杂设备旁手忙脚乱时，集团的统治者，那些在这片地下世界中真正可以被称为“技术官僚”的人，比如欧普-99，正在宽敞，明亮，有空调的房间里舒适的规划着项目，毕竟他们是掌握有技术的高贵脑力劳动者。

　　作为集团第99个通过考核的技官，欧普-99对它过去的历史并不了解，毕竟历史不是他的专业领域，而且和其他人文科学一样，如今是一门不受待见的学科；他只是简单的知道，技官集团拥有一两百年甚至更久的历史，它在“神怒之日”前纷乱的下界局势中曾经占有一席之地，那时的纪律更加宽松，物质更加充沛，像香烟这种消费品完全可以做到自给，而不用像现在这样需要他靠出卖情报给第五梯队来换取。

　　“呼……”

　　欧普-99陶醉的呼出最后一口烟气，将抽剩的烟头放进一个装满了烟头的金属小盒，然后把这个盒子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与除了体力劳动别无意义，因而只能穿着简陋的统一服装的下级单元不同，技官可以保留一定的个性，因为理事会认为个性和私人财产对提高脑力劳动的效率是有帮助的。所以像欧普-99这样的人，除了在理事会会议和其他代.表集团的场合要穿制服外，其余时间可以自由着装，自然也可以给他的常服加上口袋之类的配件。

　　拍了拍上衣口袋，欧普-99闭上眼睛，躺在椅子上，正准备小睡一会儿，办公桌上的铃声却打破了房间内的宁静。他皱着眉头凑近桌面，看到固定通信机上显示的是78号个人线路，面具下的表情才舒缓了些许。

　　“喂，78，你这突然打过来是有啥事？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理事会又有紧急会议嘞，还想着明明昨天刚开过一次。”

　　“那还真不好意思。我也就想过来跟你聊聊天，你活都干完了吧？”

　　耳畔传来了一阵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闻言，欧普-99笑了笑，答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日里能有什么活？要准备的东西早几百年就准备好了，其他都是随机应变。到是你，最近不是才出了一起极小概率事件吗，后续影响已经解决了？居然有心思来找我闲聊？”

　　“一个成熟的系统可不会被一两起极小概率事件击垮。”

　　带着自信的语气，通信对面的人说道：

　　“毕竟是我和其他九位同僚所建设和管理起来的劳动系统，你应该对我们更有信心一点。”

　　“是是是，我的管理学专家，你要来就来吧，下次直接说自己想来蹭烟也没关系。”

　　“你——”

　　带着些许戳穿了对方真实目的的成就感，欧普-99关上了固定通信机，接着打开办公桌下的密码箱，里面存着他靠以公谋私换来的十一盒香烟，每盒里面有二十根。虽然把这些自己费了些心思才搞到手的奢侈品分享给别人让他多少有点惋惜，不过能用来拉近社交关系，进而搞到一些自己平常接触不到的信息，也算是值了。

　　咚，咚咚，咚。

　　听到敲门声，欧普-99从躺椅上一跃而起，走到门前，他先抖了抖外衣，整理了一下衣角，看了一眼摆在房间角落的镜子，这才放下门锁，把房门拉开。

　　“突击检查！”

　　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并非那位负责管理体力劳动的欧普-78，而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他做出任何回应之前，领头的军官把授权此次行动的证件甩到了他眼前——上面盖着纪律官的印章。

　　欧普-99想起来了，在之前的紧急会议中，理事会多数采纳了‘极小概率事件的发生更可能源于集团内部有人对外提供情报’这个观点，他当时也投票赞成了。本想着可以靠这个站队减轻自己泄露情报的嫌疑的，结果还是免不了这一遭啊……是单纯运气不好吗？他应该没留下什么线索才对。

　　“唉，你们查吧，查完记得把东西放回原位，可别把我的私有物品弄坏了，否则我有权索要赔偿。”

　　士兵们没有回应他的话语，只是自顾自的继续翻找着欧普-99房间内的物品，不过他们的动作并不粗暴，并且在房间的主人做出那番要求后，明显慢了下来。

　　想想也知道，士兵本质上与体力劳动单元没什么区别，都只能靠出卖具有高度可替代性的体力来换取生存权，不过前者的体力用来生产暴力，后者的体力用来生产商品罢了。只是为了提高他们生产暴力的效率，士兵才被作为一种特殊的劳动者与一般体力劳动单元区分开来，可以拥有更多尊严。

　　至于军官，则拥有与工程师类似的地位——不完全靠体力劳动过活，因而有学习，支配私有财产和申请额外休息的权利。所以在其他士兵散开到房间各处后，那名军官，也是这支队伍中唯一一个识字量足够阅读大段文章的人，走到办公桌旁检查起来，拜欧普-99的好习惯所赐，桌面上除了那台固定通信机和一盏台灯外就没什么了，至于抽屉，自然是上了锁的。

　　“……请把锁打开。”

　　“所以你们这是在找啥啊？”

　　“……请把锁打开。”

　　“不是，你先告诉我你们在找啥呗？”

　　“……请把锁打开。”

　　你是复读机吗！

　　欧普-99在内心叹息一声，还是老老实实拿出钥匙，打开了抽屉。这帮人的这种表现也不奇怪，实际上不只是纪律部队，技官集团的所有下级军官和士兵都被禁止在没得到授权的情况下与上级之外的人进行交流，理事会认为这样可以在提升任务效率的同时降低异常的发生概率。话是这么说，但这种做法难道不会降低部队在战场上随机应变的能力吗？

　　这名军官自然不知道一旁的欧普-99在思考什么，他拉开抽屉，看到的是一堆文件，但他刚要伸手进去拿，欧普-99却一改之前积极配合的态度，按住了他的手，说道：

　　“这里面的工作文件只有理事会有资格审查，如果你没有看到你要检查的什么危险品，我就重新把它锁上了。”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几秒，从属于纪律部门的军官最终还是服了软，他收起手，拍了拍额头，向欧普-99微微鞠了一躬。

　　“……冒犯了。”

　　“没事。那么检查算是完成了吧？”

　　然而，军官再次忽视了欧普-99的问题，他蹲了下去，摸索一阵，把办公桌下的密码箱挪了出来，对它的主人说道：

　　“……请把锁打开。”

　　“这个……不是钥匙，而是密码锁，如果要我开的话，你不能看着。”

　　“……请把锁打开。”

　　说着，那名军官转过了身，他的这个选择让欧普-99略微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这家伙会坚持看着自己开箱子，那样的话他就有理由向理事会申诉，搅黄这次对自己的检查，说不定还能恶心一下那个纪律官欧普-16，让她长点教训，别老针对自己。

　　不过也罢，就算眼前这个低级军官多少有点脑子，他也已经想好了说辞，收藏的烟被发现了就被发现吧。

　　“开好了。”

　　“……这些是什么？”

　　“香烟。我在执行外交任务时得到的，报告上有些，我得到了‘一批香烟’，具体来说就是这么多。如果你要清点的话也可以，但那属于重新审查工作报告，让你的主子去跟理事会再申请一次再来吧。”

　　军官无言的站起了身，房间内的其他士兵此时已经完成搜查，他们两手空空的列队聚在房间门口，显然是一无所获。

　　“检查结束。”

　　抛下这样一句话，那名军官便径直带着受他指挥的那几个纪律部士兵离开了。目送他们从视野中消失后，欧普-99退了几步，跌坐在躺椅上，舒舒服服的长出了一口气——考虑到他那位管理部的朋友一会儿也要来，他也懒得关门了。

　　果然，才过了不到一分钟，就有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停在了欧普-99的居室门前，他见房间门洞大开，却没有走进来，而是做出了敲门的手势。

　　“咚咚咚。”

　　“你是眼瞎还是怎么地？直接进来吧，记得把门带上。”

　　欧普-78笑了笑，于是走进房间，关上门，然后毫不客气的坐到了欧普-99的办公椅上，说道：

　　“你就算闲的没事干也不可能特地开了门迎接我吧。说说吧，遇上啥事了？”

　　“还能怎么样，被16那货搞了呗，昨天刚通过的决议，她今天就来查我，真有能耐啊。”

　　“嘿，你自己闻闻，一屋子的烟味儿，得亏内务部的大头兵没见识，闻不出来，你这被查也不怨啊。”

　　“有吗？我以为过去那么会儿烟味应该都已经散了，反正我是闻不出来。”

　　“你一直在这里呆着当然闻不出来，因为你的嗅觉对这个味道习惯了——这叫疲劳效应。劳动管理上也有这么个概念，一成不变的活让人一直干效率就会下降，这不光是主观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客观规律，所以我们得把劳动时间切开，让那些单元多歇会儿。要不是因为这个，我至少能再砍掉他们一半的休息时间。”

　　“你的专业领域，你懂，我服你。”

　　一边说着，欧普-99走向那个被拖出来后没有物归原位的密码箱，熟练的输入密码，打开箱盖，从里面掏出来一盒香烟。

　　“既然你这么懂，能不能给我分析分析16那家伙为啥老要搞我？我也没得罪过她吧。穿的那么严实，还戴面罩，我就是想得罪她也没处得罪啊。”

　　“这个简单。”

　　欧普-78从他的朋友手中接过烟，接着将右腿叠到了左腿上，说道：

　　“你也不想想你是干啥的，外务啊。整天接触外面的花花世界，接触那些乱七八糟的组织，人和思想，你难道不是最容易出异常的？而且你扪心自问，看看你手上这些东西，难道她冤枉你了？”

　　“你别光说我，要是我出事了肯定把你也供出去嗷。”

　　“诶诶，所以我这不是来帮你嘛。你把火给我点了，给你讲个好消息”

　　“点点点，你讲吧，有什么好事？农业那边开发出能在地下种植的烟草了？那我肯定不继续干那勾当了。”

　　“那倒没有，是别的领域的好事。”

　　“是啥？”

　　“咱们的军队把7717号惩戒所打下来了！以前都是咱们给情报，白衫军出兵，打完三七分成——毕竟那会儿咱们也没想到他们一群流寇似的人真能把一个惩戒所打下来。现在看来，以前还真是高估了咱们这122省区的惩戒所的战斗力了。你估计还没打听吧，咱们这次把常备兵三千人都给派上去了，到头来战损比还不到10%，死了一两百个，换来一座惩戒所一两万的人口，赚大发了啊。”

　　“额……集团是赚大发了，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战争决议那会儿我不在场，这场战役我也没参与指挥啊。”

　　“你作为咱们唯一一个外务官的远见呢？虽然这大好事跟你没有直接关联，但你可以利用这个形势啊！”

　　“利用……我把这事儿通报给白衫军那边？也不行吧，这么大的事，人家肯定会关注的，估计知道的比我还早。”

　　“你到底是外务官还是情报贩子？你就没别的想法了？”

　　“哎呀，看在我给你点了烟的份上，你就直接说建议吧，别卖我关子了。”

　　“行行，你想啊，以前只有第五梯队能打仗，能逞凶，叫那些惩戒所的司狱害怕。现在咱们不也能了吗？你抓住这个机会去找剩下的两个惩戒所谈判，跟人家联合去围剿那帮白衫军，以后这122省区不就是我们独霸了吗？这叫联合中间派，对付异常单元的时候能省不少事。”

　　“不是，按你这个说法，能打仗就能让人害怕，就能拉到人，那白衫军那伙人目前为止表现得肯定比我们更能打仗吧？那些惩戒所不会倾向于向他们投降吗？”

　　“当然不会。”

　　说着，欧普-78换了个坐姿，把左腿叠在了右腿上。

　　“你想想啊，咱们集团跟这个省区的这些个惩戒所相安无事好多年了，其实互相之间是有信任基础的。白衫军那伙人一来，就知道打打杀杀，全整乱套了，惩戒所那些司狱肯定信不过白衫军。他们那套人类万岁的理念，只能用来吸引惩戒所里的罪者，对管事的司狱和总司狱来说不但没有吸引力，还吓人得很。只要咱们表现出足够的实力跟合作的意愿，他们肯定愿意跟咱们而不是白衫军合作。这就叫熟人效应。”

　　“真的有这个效应吗？”

　　“你别管这么多，反正建议我是给了。你是继续在这窝囊着消磨时间，还是去找理事长揽一桩大功，取决于你自己。”

　　“得。你拿着回去抽吧。”

　　于是欧普-99从躺椅上站起身，又递给欧普-78一根烟，把他送出房间，然后花了十来分钟换上自己作为外务官的制服，快步走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