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
四更天,也就是凌晨一点钟。
更夫打更有讲究,敲着竹梆子,一慢三快,嘴里有时候也念叨几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万明寺的后院之中,有几条铺了砖石的小路,井然有序,圈出了菜田、花圃、桂花树。
桂花树下不远处,有一张石桌,几个石墩子。
如今石桌之上,就摆着一盏煤油灯,蔡锷坐在桌边,手指敲着桌面,闭目沉思。
蔡锷的护卫不少,但只有两个人,能够称得上贴身护卫,一个叫李小山,一个叫欧阳勇,两个人都是三十岁左右。
李小山看着较为瘦削一些,面相也显年轻,穿着黑色中山装,双臂修长。
欧阳勇身材健壮,脸有些圆,留着胡须,穿着一件蓝布褂子,长裤布鞋。
寺院里的僧人早就已经睡下了,保证没有人来打扰,李小山依旧站在蔡锷身后,警觉的四下观望。
欧阳勇则是去烧了一壶茶,带着几个茶杯,一并端了过来。
“这一阵子,我流连青楼,跟夫人不和的事情,已经弄得人尽皆知了。”
蔡锷睁开眼睛,“今天晚上,我又和夫人故意吵闹一番,请娘亲出来骂我,装成负气出来,半夜住到寺院里面,想必也被那些盯着我的人记录在案。”
“就这几天,时候成熟了,可以顺理成章,把我夫人和娘亲先送走。”
欧阳勇提起茶壶给他斟茶,点点头,说道:“这件事情,我已经选出了几个信得过的人,明天就护送夫人和老夫人出城。”
“唉。”
蔡锷深深的叹了口气,“夫人和娘亲的事情,做到这种程度,也足够瞒过那些人了,但是在我自己身上,只怕就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政府里面处处掣肘,只能寄希望于民间,李师傅是形意门的宗师,又在中华武士会很有名望,北方各种门路他都很清楚,希望这次从他那里请来的人,能够帮我找出新的法子吧。”
他话音刚刚落下,院子里面就有个人接过了他的话茬。
“要问能不能找出好办法,得先让我知道,将军身边如今究竟是个什么局势?”
这人刚开始说话,李小山和欧阳勇就立即警觉起来,都已经摸上了腰间的配枪,转头看去。
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年轻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院子里面。
短发,白衬衫,铜扣腰带,修身长裤,皮鞋,黑色风衣。
这人从头到脚的打扮,本来应该是十足的西洋风格,但又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精气神,显得坦然从容,神采照人。
完全不同于某些西洋留学过的年轻人,那股子拿腔作调的架势。
蔡锷虽然从容自若,眼中也不禁流露出少许惊讶之意:“你就是形意门这回来的人,我好像见过你?”
“我叫唐白鹤,白天八大胡同那里,将军在金玉楼,我在六合酒楼,算是照过面。”
唐白鹤笑着上前,伸出手来。
蔡锷起身跟他握了握手:“原来六合酒楼就是形意门的产业,难怪李师傅给我留下的联络渠道,在最近这种局势里,还能很快把我的密信取走。”
“六合酒楼在晚清的时候,就是一些江湖前辈藏身的地方,只是后来转到了形意门手里,当做形意门的一招后手。”
唐白鹤说道,“不过这回为了将军的事,楼子里的人肯定要参与其中,到时候也该机警一些,早早出城去了。”
蔡锷原本对形意门的印象还是比较传统的,可这回形意门派到京城来主持事务,帮助他的,居然是这样的少年人,新潮打扮,做握手礼,已经让他暗自称奇。
几句话谈吐之间,他又看出唐白鹤不卑不亢,沉静自若,心里倒是踏实了几分。
“把形意门牵扯到这样的事情来,蔡某心中其实也颇为不安。”
蔡锷稍有愧色,说道,“只是蔡某如今束手束脚,若不再借一些外来的助力,实在是别无他法了,倘若日后还能侥幸存身,蔡某必有回报。”
唐白鹤笑道:“我们习武之人在这乱世之中,有机会做成一番事业,那才不辜负多年苦练,将军不必挂怀。况且我师父接到将军的信之后,知道将军认清袁世凯的面目,接连多日都欢欣鼓舞,对我师门来说,那封信便是极好的报酬了。”
蔡锷听罢,更加感叹,请唐白鹤入座,亲手奉上热茶。
唐白鹤喝了一小口,就直接问起蔡锷如今的处境。
袁世凯当了大总统之后,还不满足,最近恢复帝制,想当皇帝的心,已经越来越迫切了。
如今放眼全国,地方上掌管军权的人物,大多都已经倒向了他,如果他称帝的话,就算民间有些闹动,只要军权还在,就稳得住局势。
唯一可虑的,就是云贵之地。
蔡锷在云南威望极高,早些年编练新军的时候,又在广西、湖南等地活动,人脉很深,假如被他逃出京城,回到云南,很可能在袁世凯称帝的时候,造成各地连锁反应,形成强大的阻力。
不过蔡锷这几年对袁世凯都非常支持,最近又多次在公开场合,附和袁世凯想要称帝的心思,一有闲暇则流连青楼之地,看起来完全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
袁世凯也不好直接对他动手,更存了几分彻底收服他为己用的期望,于是一直将信将疑,明面上非常倚重蔡锷,封为上将军,暗地里对蔡锷的监视,却也没有少了。
蔡锷眼见自己韬光养晦许久,还是不能彻底打消袁世凯的疑心,前一阵子,便想了个主意,把自己折腾一番,感染风寒,假装病得不轻,准备步步为营,先在家休养,然后慢慢找到离京的机会。
结果没有想到,袁世凯特地为他找来了德国的医生,直接住在他家里,细心照顾,几番诊治之后,蔡锷身体就好了。
听到这里,唐白鹤的脸色有点古怪。
他记得,在自己故乡那个世界的历史上,蔡锷是因为真的有顽疾,病得不轻,所以才能够骗过袁世凯,以“到日本治病”的名义,乘坐商船跑到国外,然后火速转移,辗转回到云南。
但这个世界的蔡锷,早些年跟唐白鹤的师父李存义打过交道。
李存义那时候就看出蔡锷咽喉不适,更可能肺脉有损,如果不好好注意,以后或许会发展成重症。
而治病最重要的就是防微杜渐,所以他早早传授了蔡锷一套“罗汉养肺润喉功”,配合成套的药方、针灸。
这个世界的医术和武术,是相互扶持着,不断发展的。
发展到如今这个时代,虽然在全面化、系统化这些方面,还是不如唐白鹤故乡二十一世纪的医学水平。
可是在某些特定的方向上,这个世界的医武合一,反而已经比唐白鹤故乡医学更加有效。
毕竟就算是他故乡的医学,也还不能把普通人培养成随手打死牛的超级战士。
总而言之,蔡锷这些年身居高位,仍经常练习李存义送他的一些养生功夫,凭他的地位,又有充足资源好生护理,虽然因为平时思虑过重,看起来脸色有点白,但其实身子骨还很不错。
就算故意把自己折腾成风寒,也很容易治好。
那个靠装病降低袁世凯戒心,寻找机会出京的计划,是走不通了。
难怪蔡锷无奈之下,甚至想到了送出密信,向形意门求援。
唐白鹤又安静的听了许久,说道:“听将军的意思,袁世凯虽然对将军有戒心,但他自己平时的事务也不少,关于将军的事情,他更多的是委派给自己手下的幕僚阮忠枢来负责。”
蔡锷点了点头。
阮忠枢这个人,是袁世凯绝对的心腹,城府很深,思维敏锐,在袁世凯这些年宦海沉浮的生涯中,屡次献上得力的计策,功劳不小。
袁世凯甚至曾经当众对外人说“袁就是阮,阮就是袁”。
而实际上,阮忠枢这个人对蔡锷的敌视、戒备的心理,甚至要比袁世凯本人还强烈得多。
负责监视蔡锷府邸的人,也基本是直接向阮忠枢负责。
唐白鹤说道:“那阮忠枢要是突然死了,那他所负责的事情,恐怕都要乱上一阵子,在新的人接手之前,就是将军出城的好时机了。”
蔡锷吃了一惊,连忙说道:“不可。阮忠枢为人谨慎,身边护卫严密,要刺杀他,非常危险。就算能够刺杀成功,到时候我也会受到怀疑,只怕不能脱身,反而要受到更严重的监视。”
唐白鹤微微一笑,道:“那如果他不是被刀杀枪杀,而是暴病而亡呢?”
蔡锷微微一愣:“袁世凯身边既有国内的名医妙手,也有德国医生、日本医生,倘若下毒,恐怕也瞒不过他。”
欧阳勇这时候若有所思,忽然说道:“唐兄弟刚才进这间院子,我和小山都毫无察觉,这份身手,难不成……”
他看了看唐白鹤那张过分年轻的脸,犹豫了一下,“难不成唐兄弟这个年纪就已经练到了化劲?”
欧阳勇自己就是暗劲层次的拳师,练的是“南拳五大名家”中的莫家拳,功夫练得很勤。
暗劲拳师打人,能刚能柔,其实也能够打出表面没有伤势,但内脏破裂的效果。
可是如果由西洋名医协助验尸的话,这种伤势,还是比较容易被发现的。
化劲就不一样了,化劲高手打人,只要摸上一下,能把内脏的伤势控制的更加微小,让被打的人几乎没有感觉,过上好几天,甚至十几天,才恶化到足以致命的程度。
唐白鹤心想,既然是要帮蔡锷离开京城,为了方便合作,也是该透露一下自己的功底。
于是他干脆站起身来,往旁边走了两步,笑着说道:“来搭个手,不就明白了?”
欧阳勇看了蔡锷一眼,蔡锷也点点头。
“那就请指教了。”
欧阳勇抱拳行礼,随即空挥了两拳,活动一下筋骨。
他这连环两拳,都在空气中打出爆响,拳速极快,接着又扭了扭脖子,眼看着好像还要再活动腰身时,他突然一个箭步冲刺到唐白鹤面前,拳头已经砸向唐白鹤胸口了。
唐白鹤能无声无息出现在院落之中,瞒过欧阳勇的耳目,欧阳勇就知道对方的功夫之纯,肯定在自己之上。
不过,实战的胜负,也不是光靠功底决定的。
欧阳勇当年在蔡锷编练新军的时候,就已经跟在蔡锷身边,军人出身,本来就有些好斗,对单纯武术名门里出来的年轻弟子,也存在一些微妙的心理。
他假装热身,却在热身还没结束的时候突然出击,就是要看看这个年轻人究竟能不能应付得下来。
不过,他刚到了唐白鹤面前,忽然腹部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整个人腾云驾雾般滑退出去,踉跄了七八步才停住,几乎撞到墙壁。
“什么?!”
欧阳勇莫名其妙,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小腹上多了个脚印。
这一惊非同小可。
莫家拳,本来就号称“一脚胜三拳”,非常注重腿法的训练。
欧阳勇自认腿法练得极好,刚才第一招虽然没有出腿,但脚底下猛然一窜,其快如箭,也显示出了很深的腿法造诣。
可是他居然没有注意到唐白鹤是什么时候抬脚的。
而且他冲的那么快,唐白鹤抬脚之后踹在他身上,居然一点痛感都没有。
显然是在他皮肤略微凹陷,却还没有感受到痛的时候,略微收脚,给了一个缓冲过程,刚好抵消了他的冲劲,然后才再度发力,用脚把他“推”走的。
这一瞬间的进退刚柔变化,简直是神乎其技。
等于是,欧阳勇用拳头做一个动作的时间里面,唐白鹤已经用脚完成了进、退、进,三个动作。
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是完败,甚至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
欧阳勇后颈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直冒冷汗。
假如是不计生死的实战,唐白鹤恐怕能在他还没出拳的时候,就一脚把他脑袋踢歪,使脖子折断。
“这……”
欧阳勇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唐白鹤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震惊、敬畏,难以置信,最终还是小心翼翼的问道,“莫非是,抱、抱丹?”
唐白鹤站在那里,好像就没动过,只是点点头。
欧阳勇呆滞了好几秒,猛然转身对蔡锷说道:“将军!!”
“要是唐师傅去杀阮忠枢,世上只怕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看出来阮忠枢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