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花钱从星级酒店请专业人士为服务员做培训，可以看出，叶威是位挺有追求的餐厅老板。

　　餐厅的整体设计也是如此，最初装修的时候，叶老板本来还计划搞一搞无接触传菜，计算成本不得不放弃后，依然花大价钱在厨房和堂食区之间安装了两道隔离门，以及一整套新风消毒系统。

　　推开第一道隔离门，新风系统启动，十几秒后，随着诱人的香味逐渐散淡，叶威感觉自己的脑子都清醒了许多。

　　叶威开始洗手换衣服，同时思忖接下来的沟通方式。

　　手很快洗完了，衣服也很快换完了，叶威的思考却远没有结束。

　　叶威思考得非常仔细。

　　第一步，假装下午在附近的朋友家做客，离开时正好饭点，于是顺便过来看看。——这一步很关键，要云淡风轻，要面面俱到，要注意和每个人都说上一两句话，拉上几句家常，既要自然自在，又不能显得随意敷衍，这样才能尽可能地掩饰针对性。

　　第二步，假装进来时正好看好一道不在菜单上的鱼汤，闲话间不着痕迹地点出徐正做私单的事实。——这一步更加关键，一定要和聊天的内容强关联，一定要表现出不经意，一定要使用半开玩笑的口吻，一定要让徐正产生一定的愧疚感，但又绝对不能造成对抗性。

　　第三步，打听徐正和外面张先生的关系。——这一步不仅关键，还很有难度。换成自己也不可能随意透露这种水平的菜谱提供者的信息，这一步主打一个分寸感，点到即止，能问出多少算多少，问不出也绝不强求，至少绝对不能引起反感。

　　第四步，尝试合作。——到这一步就只能随机应变了，最好的结果是买断菜谱，稍次的结果是引入这道菜，保底目标是稳住徐正。

　　站在第二道隔离门口，感受着头顶和脚下吹来的凉风，叶威先是仔细思索着整体方案，接着细细思索每一个细节，然后将整体和细节结合起来认真推演，最后脑子里将整个流程好好地演练了两遍。

　　足足过了十分钟，终于，一切准备就绪。

　　第一步：假装和老婆打电话，表明自己下午在附近朋友家做客，碰上饭点，正好进来餐厅看看，顺便进入后厨和大家聊聊。

　　叶威开始执行第一步的细节1。

　　站在第二道隔离门门口，叶威举起电话，对着并不存在的“老婆”，将声音抬高到差不多可以被后厨听到，又不至于显得突兀的音量。

　　叶威说道：“哎呀，晚饭就不回来吃了，下午正好在餐厅附近，你知道的，老刘约了我好几次了……”

　　前情提要完成，叶威开始执行第一步的细节2。

　　叶威推开第二道隔离门，同时降低音量，继续说道：“……嗯，嗯，就这么说，我晚一点点就回来了，你也别做饭了，想吃什点么？我帮你带……”

　　铺垫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叶威开始执行第一步的细节3。

　　叶威继续说道，“……大家都在忙呢……呵呵，我帮老婆点几个菜……”

　　第一步搞定，叶威开始执行第二步的细节1：和厨师们寒暄。

　　嗯，先从值班的厨师开始，叶威顺畅地接着说道：“……老张，在做什么菜呢？”

　　说到这儿，叶威挂断电话，顺便抬起头，接着说道：“我插个队，等下先帮我老婆做道菜吧……我记得她最喜欢吃你做的……”

　　叶威忽然说不下去了。

　　叶威的计划也执行不下去了。

　　厨房里，和叶威预料的一样，值班的两位厨师确实正在忙活，张师傅正站在他习惯的1号岛台，叶威准备接下来搭话的齐师傅，也正站在习惯的2号岛台。

　　和叶威预料不一样的是，两位厨师的注意力压根就不在烹制中的菜品。

　　证据再明显不过了：这两位仁兄做菜的时候，手头的动作全凭经验和肌肉记忆，视线根本就没有放在自己的岛台，更别说什么隔离门。

　　换句话说，别说叶威进来时的自言自语，就连叶威刚才特意打招呼的几句话，都压根没能真正装进这两位的耳朵。

　　顺着这两位大爷的目光，叶威看到了……两件厨师袍？

　　两件特意用架子撑开，将后厨5号岛台位置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厨师袍！

　　两件厨师袍隔绝的方向，正传来叮叮咚咚的切菜声。

　　藏在后面的人是谁，当然不用猜测了。

　　叶威感觉一阵无力。为了避免产生针对性，老子想了这么久，计划得这么仔细，怎么就偏偏就没有想到：可能人家从一开始就不在乎什么针对性，甚至不介意反过来针对餐厅呢？

　　还有，我为什么要搞个消毒区间？为什么要摆那么多备用的厨师袍？为什么要摆那么多放置厨师袍的架子？要不是搞了这些花里胡哨，餐厅后厨哪来这么方便的遮挡条件！

　　计划执行不下去了，事情还是得做，叶威不得不再次飞速运转大脑，十几秒后，叶威走到1号岛台旁边，“那个，老张……老张……”

　　叫了两三声，老张还是心不在焉，叶威不得不轻轻拍了拍老张的肩膀，这才让后者终于回头：“老张，看什么呢？”

　　“看什么？”老张回过神，一点也不尴尬地先颠了两下锅：“您老人家都进来了，还能不知道我们在看什么？”

　　“呵呵，”计划既然已经改变，叶威也就把老张的调侃当做不见外了：“怎么样？有收获没？”

　　“收获了半条烟算不算？”老张摇摇头：“做第一道汤的时候倒是有机会，可惜当时没注意，也没兴趣。到了第二道汤就这样了……”老张朝着角落努努嘴：“防得死死的。”

　　老张的言辞不算客气，声音里却没什么愤懑，作为厨师，老张当然明白独门手艺的价值。

　　叶威更没法愤懑了。

　　就算计划顺利进行到第四步，叶威的底线也只是要求……好吧，恳求徐正别马上离职，怎么也得让自家餐厅吃点红利。

　　“老张，你是咱们店的老人了，我这里问个不见外的……”叶威将老张拉近，凑到他耳边说道：“就您老的经验，这道汤……会不会那啥？”

　　“不可能。”老张断然摇头：“一来，我做了二十几年，不要脸地自夸一句，也算是见多识广……加料根本不是这个味；二来，托您这消毒系统的福，徐师傅除了手机，就光带进来几条活鱼……”

　　“哦。”叶威点点头：“那我就有底了。”

　　说完，叶威向角落走去。

　　刚走了两步，叶威忽然被拉住，转过头，老张也凑到了他耳边：“老板，您刚才也说了，我是咱们店的老人了，要是有什么机会的话……”

　　“额……”叶威不敢答应：“现在还什么都没谈呢。”

　　“别啊。”老张手臂用力：“我不是说要什么保证……打个下手，那也是机会啊。”

　　“嗯嗯……”话说到这个份上，叶威只能点头：“有机会的话，我当然会照顾熟人。”

　　就今天之前，老张一来年纪大，二来手艺方面，确实算得上店内几位厨师之首，两相叠加，平时虽然还算团结同事，没什么倚老卖老的恶相，却也难免有些自矜资历，现在一下子姿态摆的这么低……

　　叶威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走近5号岛台……的厨师袍。

　　走到距离厨师袍大约还有足足一米的位置，里面传来了徐正的声音：“干嘛？！”

　　瞧瞧！这他妈的是人话吗？你知道是谁来了吗？

　　叶威连忙止步：“小……那个，徐师傅啊……”

　　话音出口，叶威立刻感觉自己好像太谄媚了一些，连忙咳嗽一声，稍作调整，“是我啊，老叶。”

　　“我知道，干嘛？！”

　　瞧瞧！这他妈的是人话吗？我是老板啊，你管我来干嘛！

　　“那个……”叶威只好恢复谄媚，“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不敢过去啊……

　　两件厨师袍之间当然有间隙，站到了这个位置，叶威确实可以看到一部分5号岛台的情形，比如说，平时用来放置切好姜葱蒜的盘子——上面倒扣了一只碗，平时用来放置底料的汤碗——上面倒扣了一个铝盘，正在处理江鲈的案板——徐正的身躯挡得严严实实。

　　何至于此啊！！！

　　我这个老板费尽心思想要和你避免直接对抗，你倒是毫不掩饰地摆明车马！

　　你至于吗？

　　叶威心里委屈：这么多钱都花了，我怎么当时就鬼迷了心窍，选择尊重后厨，没有装个监控系统呢？

　　“老板，”叶威后悔的时候，被挡住的5号岛台，徐师傅的声音娓娓传出：“你是想知道这道菜怎么来的吧？”

　　“额……是的。”

　　“你肯定知道我没这个本事了……对，这道菜就是我朋友教我做的。现在他还在发微信告诉我应该怎么改进。”

　　难怪了。叶威脑中飞快地闪过堂食区张先生低头操作手机的画面，嘴巴也没空着，半埋怨地说道：“徐师傅有这么厉害的朋友，也不早点联系。”

　　“嘿，”岛台传出砰砰的拍鱼声：“老板，您不用套我的话，我和张哥也没认识多久，今天恰逢其会，蒙他看得起，我又有点运气，受托做了这道菜。”

　　“运气确实好。”叶威只能附和。

　　“是啊，都是运气。所以，既然是受人之托，总得忠人之事，对吧。”徐正继续说道：“叶老板您别为难我，这是人家的手艺，我肯定不能乱说……再说了，张哥的手艺，是一条鱼一道菜谱，肥瘦长短各不同，我就算想说也说不了……和您一样，我也是一无所获。”

　　听了这句话，叶威不自禁地左右看看。

　　果然，不知何时，徐师傅和齐师傅站到了自己旁边，看到叶威回头，两人齐齐点头。

　　“每条鱼的处理方式确实不同。”“做之前都会先停会，应该是看新菜谱了。”

　　听完两位行家的耳语，再结合堂妹说的话，以及鱼汤的出品速度，叶威直觉徐正说的前半部分很可能是事实，至于“一无所获”，只要听听徐正此时的声音，傻逼都知道纯粹是扯淡。

　　任何正常人，只要看看徐正此时宁愿直接得罪餐厅，也不透漏任何细节的态度，就可以确定，在徐正看来，这道水煮江鲈，仅仅目前掌握的程度，已经足够自己海阔天空。

　　“徐师傅啊……”叶威的声音愈加柔和：“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怎么也不会让你卖了朋友。我只是这么想着，咱们都是店里人，先一起聊聊……你朋友没有在上海开餐馆吧？”

　　“这个……应该没有吧。”

　　“你看，”叶威稍微精神了一些：“这就是嘛，每个商圈都有每个商圈的特点，咱们店里人先一起合计一下，谈个对你朋友更有利的方案，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商业什么的我不懂。”徐正一口回绝：“我只知道，这是张哥给的菜谱，张哥的鱼汤。不管是什么事，什么方案，您老先去找张哥谈，张哥要是说好，我这边什么都好说……张哥要是说不好……”

　　“那就什么都不好说了？”叶威脑袋发胀。

　　“那哪能呢？”5号岛台的方向，传出了徐正爽朗的笑声：“张哥要是说不好……那就……嘿，叶老板，我知道您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