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片的疫病肉块在尸山中生长，盛开着长瘤的巨大花瓣，浑浊的汁液从瘤子的创口处涌出，散发出并不算刺激却很悠远绵长的腐臭。
尸体之间夹着活人的呻吟，他们半身长在肉山之上，瞳孔空洞，似乎完全失去了神智。
安东尼奥有些茫然地看着丹尼斯医生——他已经变成了一副陌生的模样，原本中等的身材变得庞大而魁梧，浑身上下镶嵌着巨大的珊瑚状肿瘤，如同巨大的蛞蝓，在血肉之海中移动。
他表情空洞地走过一座座肉山，抬手释放出浓重的白色烟雾，巨大的珊瑚撑起五颜六色的胞肿，新的人头挣扎着从珊瑚骨架之间长出，这位学院卫队的赫伯特队长，此刻全身上下完好的地方仅仅剩下一个脑袋，血肉珊瑚上方下垂的血管缠绕着他的脊柱，他张着嘴巴，发出无声的干嚎。
安东尼奥默然地望着丹尼斯医师，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看到的并不是如此残酷的图景；仿佛只是过往数年间无数次见到的普通画面，和蔼的医生亲切地医疗着来访的患者，半开的窗外藤萝密布鲜花盛开，男孩捧着巨大的书典，在躺椅上用书盖着脑袋浅浅地午睡，壮实的小姑娘穿着围裙，充满活力地四处忙来忙去。
“安东尼奥。”他听着声音睁开眼睛，看着医生靠着病床，有些疲惫地又点起了味道古怪的香烟：“怎么又盖着书睡？这不是好习惯。”
“被子是盖不住的，这辈子都盖不住的，太轻了。”安东尼奥睁着有些干涩的眼睛：“太暖和就容易睡过头，那是对时间的一种浪费吧。”
“那你最后一次睡到自然醒来，感到浑身软绵绵的时候，你还记得吗？”医生笑眯眯地问。
“那是十岁以前的时候了。”安东尼奥眨眨眼，忽然表情严肃起来：“大叔，我们身为有事情要做，有目标要实现的英雄好汉，怎么能沉迷在睡觉这种低级趣味里面？”
“人生没有这些东西，也怪难受的。”丹尼斯医师笑笑：“安东尼奥，你要学着享受生活啊。”
“鱼汤来喽！”小姑娘迈着急促的步子，端着巨大的铜盘进了屋子：“喂！你们两个男人，为什么一点忙都帮不上！等我以后当家做主了，叫你们这些懒蛋一个个都下地干活才行。”
“好宝贝，现在爸爸这里不就是你在做主吗？但是想要做安东尼奥的主，那可就有很微妙的话题要讨论了。”丹尼斯哈哈大笑。
莉莉特立刻露出一副恼怒的模样：“这有什么可讨论的！安东尼奥，给个明白话！老娘做不做得了你的主！”
“莉莉特的话，大概需要长大以后……”安东尼奥放下厚书，随口答道。
“嗯？”莉莉特怒视。
“没有问题。”安东尼奥慌忙着改口：“任何时候都可以。”
丹尼斯哈哈大笑，小姑娘却闭上眼睛，哼了一声：“真是个没用的小鬼。男人要懂得拒绝才行。”
“可我无法拒绝莉莉特呀。”少年稚嫩地歪头。
丹尼斯噗地一声笑了，莉莉特看着安东尼奥，也发出了诡异的笑声。
安东尼奥也跟着笑了两下，忽然又沉默下来，风与花香吹进了屋子，安东尼奥额头微微发痒，他有些困惑地向上看，却见丹尼斯伸手，轻轻取下安东尼奥额上的花瓣。
他看着医师关上了窗户，忽然问：“大叔，如果生活能一直这样下去，或许就可以忘记仇恨了吧。”
“生活不能忘记仇恨，但爱能。”丹尼斯笑了起来。
“爱？”
“它是生命的一切积极意义所在，人生是很艰难的，要为了活着而不停奔波劳苦。”丹尼斯叹息：“如果不爱生活，那么你为了它所做的一切，都是与世界冰冷无情的交易，被肉体制度化地盘剥，如同囚徒一般地痛苦挣扎。爱能让人在庸碌的生活中感受到闪光点，战胜世界带来的各种恶意，找寻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安东尼奥，你觉得你的人生意义是什么呢？”
“如果不是复仇的话。”安东尼奥有些茫然，转而摇头：“或许会做些英雄好汉常做的那种锄强扶弱的正义之事吧。”
“哈哈，这是个好想法，安东尼奥。”丹尼斯笑了两声，看着安东尼奥的表情，再次叹气：“但我真的害怕，你对生活的热爱，能否一直下去。”
“会一直下去的，只要一切一直如此。”少年说着，忽然也愣住了。
……
一根细长的尖刺刺破了安东尼奥的眉心，巨大的肉山压制着他的双腿，血肉和肿瘤组成的巨人似乎很小心地张开身体上延伸出来的血管，穿透少年的身躯，他空洞的五官怔怔地看着少年，忽然露出了慈爱的神色：“安东尼奥，我……我的孩子，你一定很痛吧，你这是病了，我给你治病，给你治病。”
尖刺缓缓剥离了安东尼奥的皮肉，畸形的疱种涨破了皮肤和衣物，左边的眼罩撕裂，露出一只灰色的眼球。
它仿佛一块表面粗糙的石球，在安东尼奥眼眶里，赫然自由地转动着。
而安东尼奥看着开始絮语的巨大肉人，双眼忽然一起流下了眼泪。
右眼下的清水混合血液，左眼浑浊的灰色液体如同油污。
肉人看到这只左眼，忽然露出了狂喜的神情：“孩子！你受祝福了！这是神之眼！你放心，你的病一定能够治好。”
他猛地一发力，少年下半身躯便被轻盈地撕扯成了两半。
“我从来都没病，大叔。”似乎完全失去了痛觉，安东尼奥涩声道：“我并不想履行这个交易，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我微薄的力量不能停止你的痛苦。”
他看着巨人完全肿胀的脸，微微摇头。
“我并不怪你，你只是疼得受不了了而已，没感受过这样疼痛的人，他们是不会理解你的。”
安东尼奥抬起了手，忽地抬高声音：“无论你是恶魔、神、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强大存在，四年前的条件，我答应你了，现在，给我你答应过我的东西。”
不停转动的左眼突兀地静止下来，眼球的正中犹如再度睁开的一只眼睛般上下张开，露出一片异样的漆黑，仿佛一大团杂乱无章地卷在一块儿的丝线，浓缩成了一片让人心惊肉跳的混沌。
血肉充塞的巨山蓦地陷入静止。
黑色的液体不停从那只怪异的眼球中流出，一件东西从中坠落。
这枚小巧的蛋形状物体一落在肉山之上，散乱分部的五官顿时挪移到了正常的位置，它睁开了石头雕刻一般的右眼，也睁开了完全血肉组成的左眼，目光纯真地望着漂浮在空中只剩半截的少年身躯。
它嘴一咧发出诡异的笑声。一点火焰不知何时在少年身上点燃，它飞速蔓延，突然间随着剧烈爆炸，猛地淹没了这片尸山血海。
……
“哈哈哈哈哈哈。”看着厅里的人一脸戒备，安东尼奥突然肩膀一松，哈哈大笑着，走到表情僵硬的那些法师身前：“紧张什么？我就逗个乐，看你们一个个的——”
他捏着一个紫衣巫师的袖口，非常轻佻地碾了两下料子，紫衣巫师看着这个动作，嘴角扯了两下，表情十分不自然：“这是紫衣高阶法师，工会第二高阶的职称。”
另一位年长些的紫衣法师见状，抬手掩住自己的袖口，怒视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也不找没趣，而是到了另一次的红袍子座位前，一个个数起了人头：“一、二、……七、八、九，这些是正式成员，一共九位，你们这么多人坐在这里，居然会被我一个小小的白袍子吓到？难道你们就连一点对付我的把握都没有吗？恐怕不是吧。”
安东尼奥张狂地笑了起来：“大法师的尊严呢？高阶成员的威仪呢？正式法师的水平呢？你们不都是假的吧。”
“安东尼奥，你太过分了。”大法师索尔维怒火中烧：“你对我们的尊重都哪里去了？”
“你说的不对，我对你们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所谓尊重，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安东尼奥尖锐地群嘲起来：“一个个蹲着故纸堆，艰苦地熬着几十年，白了头发也弄不出几个名堂的废物点心，勉强熬出了头，没半点超人一等的本事，先学会了抱成团儿争权夺利起来了？抱团也不长眼睛，你看看你们选的这个人！他这模样，能办成个屁的事情？老帕特森和哈罗德这两位老大哥是默许他在这结伙吗？是TM根本看不起他吧，只有你们这群傻鸟，听了风就是雨，鬼迷心窍，还以为自己能够跟着他捞着点什么好处，我告诉你们，他保不住老头子留下的任何家伙事，你们全都瞎了狗眼。”
“快快快把他捉捉捉起来！”被安东尼奥这般劈头盖脸地一顿喷，索尔维只觉血压升高，额角血管密集处突突突地直跳，只是这命令一下，他的血压马上朝着脑血栓一路狂奔，因为在场的紫衣红衣们，纷纷向他头来注视的目光。
这你行你上，求求你建立威严的意味非常明显，索尔维感觉到无限的窘迫，他愤怒地注视着安东尼奥，给他一个教训的冲动在心中不断涌动，只是随着思虑冷静，他突然冷笑一声，坐了回去。
这毫无疑问地引起了一片失望的情绪，索尔维情知如此，看着安东尼奥的视线就增添了许多的厌憎：“呵，这是我自作多情，安东尼奥希尔伯特，你既然不需要长者的庇护，那你就准备直面轮值议会的处理意见吧，我相信关于你的议题一定会出现且非常热门，结果对你来说多半不怎么好，不能控制的疯狗，只有被打死一个下场。”
“那本疯狗在被炖了之前，一定不会忘记对你张牙舞爪，给你们一点小小的汪汪震撼。”安东尼奥长笑一声，也不防备，就这么转身走了出去。
米克尔·柯林斯顿看着安东尼奥走出来，他表情分外僵硬，安东尼奥却保持着毫无攻击性的微笑：“找他们帮你报仇，这恐怕还不太行。你还是得换人。”
“这工会总有人治得了你。”米克尔嘶哑道。
“总不会是你这条断脊之犬。”安东尼奥哈哈一笑，转身就走。
“可恨……可恨……”米克尔看着安东尼奥离去，感到浑身的伤口都在剧痛，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灼烧着他的心灵。
……
“安东尼奥，安东尼奥？醒醒。”
他从呼唤声中回转思维，看着一片燃烧的土地。
血肉丛林不知何时变成了片片灰烬，安东尼奥抬起了头，看着不远处矗立的人，一阵纯粹的狂喜涌上他的心头：“丹尼斯！”
他试图站起来，下半身的脱力却让他跌倒在地，而看到缠绕着男人全身的火焰和不断跌落的灰烬，他的心情顿时沉落谷底。
“别靠过来，孩子。这样就很好。”医师淡淡地笑着，坐在灰烬堆中看着满地的残骸：“这样的结果就很好。”
安东尼奥张了张口，一股流泪的冲动涌上脑海，最终看着燃烧的火焰和漫天飞舞的灰烬，却露出了怪异又崩坏的笑容。
“你……付出了什么？”丹尼斯忍不住动容，看到安东尼奥脸上的表情，表情苦涩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丹尼斯……我，还能帮你做什么？”一股恍惚感不断地干扰者安东尼奥的思维，他说着这样的话，脸上的表情却是不断变换，时而悲痛，时而诡笑，仿佛十几张脸不断在上面轮番更替。
“别害怕。”丹尼斯苦笑：“安东尼奥，一切都是能够挽回的，这个城市还有救。这个城区还有可以救回来的人。只要把他们身上的病痛取回到我的身上，就没有问题了。”
“会疼痛到难以忍受吧。”安东尼奥忍不住说：“你怎么可以继续忍受这样的疼痛。”
“这是我罪有应得。安东尼奥，不能不负责任。”丹尼斯医师抬起燃烧着的手：“你还能持续火焰吧，在我吸收它们的时候，你不停地烧毁就行了，不要让这些东西外泄出去，不然，它还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