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苓听完,微微皱眉,一个平时不写诗的人突然写诗,而且诗还写的不错,这本来就非常奇怪;更奇怪的是,此时的刘仁明才刚刚17岁,却已经中了秀才,成婚在前,人生四大喜事就占据其二,他应该雄心万丈才对,怎么会当中做出这样一篇珍惜时光的诗作?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刘仁明很早就做出了这首诗,刻意选择在这个李鸿章没有做诗的时候放出来好争取名声,这,这很好!
徐子苓突然来这么一个大转折,自然是因为刘仁明是个异类,刘仁明自小就非常沉稳自律,刚刚蹒跚学会走路,能够表述清楚时,就喜欢跟随兄长刘仁安前往社学左右听讲。
教授刘家庄私塾的是一位老童生,看到刘仁明天天跑过来,多有好奇,就逗弄此子,让他坐在窗外听读《三字经》,什么时候能够背诵,就可以提前入读社学。
没想到只用了半个多月,这个孩子就能够诵读《三字经》,老童生惊讶无比,破例收下,很快,老童生就发现,刘仁明与社学诸生不同,包括刘仁安在内的孩子们大都天性活泼,调皮捣蛋者不再少数,可刘仁明就能够静下心一本又一本的读书、背诵。
此子不仅耐得住性子,而且极有韧性,每天都和父母一起同时起床,跑来跑去,玩耍半个时辰后,到了下午社学放学,他也会再玩耍半个时辰,其他时候则温习功课,练习书法,一年四季不变,巢湖沿岸每到冬天大多又湿又冷,他也从不例外,哪怕是手脚冻得又红又肿,他也强忍着痛苦学习。
这样的孩子哪个老师不喜欢,老童生就把这个孩子看成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全力栽培,在老童生的游说下,刘家族人都知道本族出了一个有潜质的娃子。
刘仁明家境虽然一般,只是普通的自耕农家庭,家有三亩水田,八亩旱地,父亲还租了族长家几亩地,闲散时会出外贩卖水果,据说还偷偷卖过私盐,如此才勉强拉扯出两子两女。
刘仁明属于次子,上面有一个哥哥刘仁安,有一个姐姐秀英,下面还有一个妹妹香春,如此家庭自然吃不消两个孩子都上社会,所以刘仁安自然只能早早辍学,跟着父亲一起学习做农活。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些不够,此时刘家族长听到消息后,就叫来了刘仁明的父亲刘宗武,告诉他族长家出租的四亩地,十年内租金减半,少交的粮食用于刘仁明读书。
但也有要求十年内,刘仁明必须通过县试,如此租金继续减半,供应刘仁明读书;若是刘仁明能够通过府试,成为童生,族长会把外甥女嫁给刘仁明,四亩地就是族长的陪嫁之一。
若是十年内连县试也考不上,那就说明刘仁明有些伤仲永,族长自然不会再投资,也不存在婚姻之约,十年后四亩地的租金恢复原样。
刘仁明的父亲千恩万谢,按着刘仁明磕了多个响头,自此之后,在宗族、家庭和师长的督促下,刘仁明读书更加努力,到了九岁时,刘仁明已然学会了四书五经,然后开始学作诗文,读古文、古诗、八股文、试帖诗,不过这个时候,社学的缺陷就逐渐暴露出来。
老童生水平肯定不是很高,要不然也不至于连秀才都中不了,在他的指导下,虽然刘仁明的八股水平可以缓慢提高,毛笔字除了因为年少有些气力不够,但乌黑、方正、光洁、等大的馆阁体已见雏形,不过刘仁明的试帖诗写的连老童生都摇头,太过直白了!
偏偏本朝与前明不同,自乾隆年间起,就已经罢去论、表、判,于第二场增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后来在乡试、会试、覆试朝考以及岁考、科考、贡生考试乃至童生试中,俱增试帖诗。
乾隆四十七年,更将试帖诗提到首场试艺之后,因此试帖诗成为清代科举考试中仅次于八股文的考试文体,甚至可以说试帖诗在清代科场的重要程度并不亚于八股文,而且越往上越重要。
会试以上的各种考试,不考八股文,试帖诗成为主要文体,试帖诗写作水平高低影响着进士未来的官位大小,官运是否亨通,关系同样甚大。
老童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他意识到需要给刘仁明换一个水平更高的老师,要不然这个“读书种子”就可能在他的手中被浪费。
刘氏和徐氏几代联姻,互相守望,此时徐子苓已然考中秀才,名声大振,在老童生的请求下,刘氏族长写了一封信给徐子苓,希望他可以帮帮忙。
此时徐子苓正在冲击举人,自然没多少时间教授刘仁明,就把刘仁明推荐到合肥李家开设的小学堂学习,当时李文安还没有中举,但合肥李家已呈崛起之势,李家第二代人连出了两个秀才,第三代中也有几个孩子读书不错,所以能够被推荐到李家的家馆,徐子苓认为对刘氏宗族也是一个不错的交代。
这个安排也确实很不错,此后几年,刘仁明在李家家馆迅速发展,14岁那年通过县试,到了16岁一口气通过了县试和府试,虽然与李文安之子李鸿章的成绩有些距离,县试和府试都不算名列前茅,但已经是非常不错了。
所以在李文安考中进士入京,委托徐子苓教授李鸿章后,徐子苓顺便也把刘仁明带到身边,此时他才发现刘仁明和李鸿章简直是两个极端,李鸿章才华横溢,锋芒毕露,刘仁明则低调坚韧,绵里藏针。
虽然论诗文才华,刘仁明与李鸿章多有差距,可谓资性中下,加之刘仁明不爱张扬,几无诗文传世,相比于同科同学李鸿章,看起来更像是陪衬,虽然少年秀才,有不少人重视,但外界影响力远远比不上李鸿章。
精通相人之术的徐子苓知道,刘仁明这样的性格或许未来科场多有挫折,但科举存在着太多的偶然性,李鸿章之父李文安不也是这种性格吗?可现在李文安已经是两榜进士,刑部主事,他徐子苓却还只能沉沦乡间,人生的际遇谁又能真正说得准……
哪怕刘仁明未来考不中举人进士,以他的性格,刘氏崛起是必然的,所以徐子苓对两人一视同仁,悉心培养,也就在今年,李鸿章和刘仁明同时考中秀才,不过含金量多少有些差距,李鸿章是名列前茅,而刘仁明则是吊车尾。
得中秀才后,整个刘氏家族兴奋无比,族长立刻安排刘仁明和外甥女的婚事,但刘仁明似乎并无太多感觉,他还是和未中一般,这更让徐子苓满意,如此不骄不躁,才是成大事的样子!
不过满意之余,徐子苓又有些担心,刘仁明太过老成,这反而不好,所以今天看到刘仁明做诗,他反而无比高兴,要是什么好胜心都没有,那还是年青人吗?
但此时此刻的徐子苓并不知道,刚刚做诗表明心志的刘仁明此前已经做出了一个影响人生的重大决定,等众人散去,刘仁明寻了一个机会,单独拜见徐子苓表示,表明婚后将会出外游学一番,徐子苓并不奇怪,书生游学是常有之事。
但还是询问为什么,毕竟刘仁明如此年青,虽中了秀才,但学识也就一般,目前这个阶段还是以学习为上,争取早日考取乡试资格。
刘仁明回答,“学生听先生曾言,英夷位于万里之外,却可以乘舟不断骚扰南疆,今日至广州,数日后竟至厦门,若其沿海一路北上直指大沽口,或者沿江而上,夺取镇江扬州,截断运河又当如何?
当今天子据闻已至花甲之年,而诸皇子尚幼……如此局面,弟子多有不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学生目下无心读书,欲行千里路,以探民情,若事有不谐,可早做准备,如此上可报天子万民,下可靖安家乡,保护宗族桑梓!”
徐子苓猛然间站了起来,紧紧攥住手中的折扇,他死死的盯着刘仁明问道,“汝最近见过异人吗?”
“先生,学生最近一直伴随您左右,从未见过生人!”
徐子苓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下来,这才缓缓问道,“这确是汝所思所想?”
“确实为学生所想!”
徐子苓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严肃的叮嘱道,“汝今日之言不得透露于任何人!”
“学生知道轻重,只告知先生,绝不会对他人吐露一言半语!”
徐子苓默默点点头,转移话题说道,“汝已为生员,出外游学,增长见识是应有之意,哪怕汝不说,吾也会荐你游学两江,不过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为宗族父兄妻子考虑,汝需谨慎再谨慎!”
“是,学生晓得!”
“汝欲往何处?”
刘仁明很坚定的说道,“学生欲往扬州、镇江一观,两地不仅是大城名郡,又为运河锁钥,不管英夷是否来袭,学生都准备好好看一看,以增长见识!”
徐子苓再一次深深看了一眼刘仁明,然后说道,“扬州盐商众多,富裕无比,但民风颓废奢糜,全无合肥之质朴,汝虽老成,但毕竟只是少年,切记不得忘记游学之初心……”
徐子苓并没有反对刘仁明,从他的侃侃而谈,徐子苓就知道刘仁明早就考虑周全的,而以他的性格,一旦做出了决定,哪怕徐子苓作为老师,也很难阻止。
徐子苓认真叮嘱起来,刘仁明则不断点头,交谈片刻后,刘仁明告辞,徐子苓思考片刻后,摊开纸张,开始缓缓磨墨,书写信件。
写完之后,他搁笔于笔架处,又想起了刘仁明所言,心中多有波澜,刘仁明所言之大沽口、镇江皆为本朝海防、江防要害,若果真被英夷袭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英夷应该不至于如此了解天朝吧,但不管怎么样,都必须写信告诉老师,还有在京的同乡,提醒朝廷注意,增加一些八旗劲旅驻防……
徐子苓又想到了刘仁明,如此年青,竟有如此见识,哪怕未来科业不成,也必然可以成为很不错的幕僚,等他游学回来,必须好好培养,为国储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