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芙姆紧盯着地道口下方那个一时愣住的男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既视感——荒野,敌人,手无寸铁,孤立无援,虽然主体并不是她,但她几乎能体会到他的心情,或者说是重温了自己过去面对这样的场景时的心情。
你已经杀了至少一百九十九个人,她一边在心里嘲弄的想着,一边从扳机上挪开手指,但没有拉上枪侧的保险栓。
“你……怎么不转身逃走?”
回答她的第二次发问的是科恩无辜的神情,他举起双手证明自己真的没有武器,接着反问道:
“我为什么要转身逃?”
“去给你的修士主子报信啊。”
“谁要给那养尊处优的小崽子报信啊,我不是说了我想从他手底下脱身吗?”
“那你又不逃跑又不上来,在那里站着的原因是什么?”
“我——”
科恩当然不可能把自己的震惊和无奈一五一十的交代出来,又不能让这位揣着枪杆子的狙击手生疑,只好找个次要因素搪塞过去:
“我腰酸腿疼啊,那个地道太窄了,我得站着歇息一会儿再爬到上面去。”
“哈?你真的是救赎道团的奴兵?我听说他们训练强度很高,你怎么钻个地道就喘上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总之你能不能给我搭把手?”
“不给。”
名为利芙姆的狙击手这么说着,抱着枪退后了几步,为绳梯的上端让出站位。
“天主只救自救的人……我也一样。”
“哎。”
科恩深吸一口气,攀着梯子便窜上了地面,还没来得及观察观察周围的情况,那杆枪又直指了过来,他只好再次举起双手。
“不是,我理解你对我有戒心,但没必要这么大吧?我身上唯一一颗手雷都为了咱俩能逃出那里用掉了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且你刚才不是说你爬不动吗,现在这么快就上来了?”
“刚刚的我和现在的我又不是一个我。”
被这样一直追问和怀疑,就算黑洞洞的枪口子看着让人发怵,科恩也不免烦躁起来——如果在这种时候再一味地畏缩下去,那他就不是科恩了。况且,对方虽然一直在举枪威胁,拉开距离,但连一次警告射击都没有,应该也是没准备干掉他的。
“我已经告诉你了,并且也用行动证明了,我一点也不认可那个该被炮决的什么狗屁大宗师建立的破教团!这么告诉你吧,我的名字叫索革,我在惩戒所的厂区里受过几年的苦累,好容易逃出去之后又被一伙失了心的奴隶猎人逮了卖给了那个破教团,但我没放弃希望,我又他娘的逃出来了,还要被你拿枪指着,就因为你不信我真的背弃了那个破教团?你不信自己亲眼见到的活生生的人的说法,去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言?”
“我只是……一时间无法想象这种场景。”
半是因为没想到科恩敢这么冲自己说话,半是因为理亏,利芙姆又退后了几步,手忙脚乱的拉上保险栓,将枪口指向地面,以表示自己也没有恶意。
“……对不起。”
她用轻如嘤咛的声音说道,但科恩确实听见了。这是他自从来到这个鬼世界以来,第一次听见有人对自己说这个词。
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词语,就抹去了他今天累积烦闷的一半,让理智夺回了他思维的主导权。
科恩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又有些哑然。如果是里尔在这里,也许会乘胜追击,好把握自己在气势压倒对方的稍纵即逝的机会。
但科恩并没有那么能言善辩,他刚刚只是借着情绪把自己的愤懑大声宣泄了出来,会得到道歉完全是他意料之外的情况,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跟她大眼瞪小眼。直到利芙姆微红着脸又退了两步,问道:
“所以……你现在自由了,从救赎道团逃出来了,我也不打算杀你,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啊,是这样的。我一个人在这鬼世界荒野求生不是饿死就是再被猎奴队逮一次,能请你带我去你所知道的人类定居点吗?”
“我觉得……我们先离开这边再说吧。虽然那一支救赎道团的奴兵部队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追过来,但也不能排除附近有猎奴队,别的营地的巡逻队,甚至土匪的风险。”
“好,那就听你的。不过你的名字叫什么?”
“利芙姆,不过,那个……”
“怎么?”
“能否让我检查一下你的随身物品?我……必须这么做。”
“行吧。”
虽然多少有些不情愿,但转念一想,对方可是持着枪的,在提要求的时候居然还是在口头协商而非武力胁迫,也不算多憋屈。手里没武器腰杆子就是挺不直啊,科恩想,能这样来解除对方的疑虑的话,也不错。
“冒犯了……”
再一次出乎科恩意料的是,利芙姆并没有对他动手动脚,她只是拉近距离,就这么上下打量着,绕着他走了一圈,便说道:
“嗯,很高兴,你是个诚实的人。走吧。”
这算什么?透视?科恩可没听说过有哪个司狱有这种能力,再结合之前她表现出的那种仿若视野不受黑暗影响的状态,他不得不怀疑这位利芙姆小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至少据他所知,司狱们除了金色虹膜的特征外,身体的生理功能都是与其他正常人类差不多的。
科恩没有急于把自己的疑惑问出口,他迈开双腿,努力跟着这名身上充满谜团的狙击手走了将近一个小时,觉得自己的体能有点不够继续保持这个速度了,才出声道:
“我们能停一会儿歇歇吗?就十分钟。”
“当然可以。”
利芙姆转过身,带着一脸颇为赞许的表情。
“你还是第一个能跟着我个人的步速走这么久的罪者,之前是我出言不逊了,救赎道团的奴兵训练名不虚传。”
“如果有的选,我一点也不想做那些训练。”
“……我无意冒犯。”
“不说这个了,你这彬彬有礼的说话方式到是挺稀奇的。我见过另外一个跟你一样在战场上拼过命的女性,她的行事风格简直是跟你反着来。你这么讲礼貌,难道是你们组织的要求?”
利芙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们?说难听点,一群高级土匪罢了,唉,到是也比一般的流寇有组织些,有点规章制度。不过礼仪?你能指望一个叫‘剑锤帮’的迷失者军阀讲究什么礼仪呢?”
“你好像很看不起你的同伴们?”
“废话,他们——”
利芙姆说着,撩开自己的散发,指了指脖子上有大拇指粗的,银色的金属项圈。
“他们拿这个要挟我,逼我为他们杀人,我能喜欢他们就怪了。唉,本来就是一群不足挂齿的迷失者而已……”
“这么说,你应该很能理解我对救赎道团的感受才对,我们都被目前归属的势力压迫的很惨啊。”
“嗯……有道理,我之前是对你太粗暴了。没办法,在战场上毕竟会有点紧张,你一开始看起来就像是典型的敌人啊。”
“那就不说这个了。既然不是你的组织的要求,那是你以前养成的咯?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总司狱秘书之类的吗?”
“你说笑了。如果是那种可怜的孩子沦落到剑锤帮手里的话,肯定不会有好下场的,虽然我现在被他们丢到战场上来也不能算是什么好下场吧……”
利芙姆悲哀的笑了笑,指向他们头顶血红色苍穹的一个方位。
“我从那里堕下。”
“你是……天使?”
“曾经是。”
“那你的翅膀和光环什么的呢?”
“我在神怒之日镇压作战时不幸被祂降下的罚波及了,那种不结实的东西只能灰飞烟灭。”
“所以……”
活生生的天使!这是科恩第一次见到,他不禁为此感到兴奋,有太多相关情报有了证实或证伪的机会,但对方显然没有接着为他答疑解惑的兴致了。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好,我觉得也歇的差不多了。不过这次可以请你走慢一点吗?”
“实际上。”
利芙姆背对着科恩说道。
“你是这地上罕见的有道德的人,至少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加入剑锤帮,跟那群该遭神罚的东西搅和在一起……也许就此别过是更好的选择。”
你来一号公社看看就不会觉得道德在地上罕见了,科恩想,但他觉得现在还不是坦明自己身份的时候。
虽然跟利芙姆聊的还算融洽,但若是不能解开那个什么剑锤帮加到她身上的枷锁,想把这位对自己的旧组织一直心有不满的堕天使小姐拐去为劳代委效力显然是不可能的——否则她自己早就找机会跑了。况且,如果不跟她去剑锤帮,那他在返回一号公社路上的安全还是无法保证。而去剑锤帮的话,不但至少安全一点,潜在收获也相当可观。
“就此别过,你在道德上是舒服了,可是你难道要叫我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在这鬼世界里荒野求生吗?”
“……难道你想去剑锤帮?”
“我没有更好的选择,就像你也没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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