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一连离席了三次。
再回来时,多米提乌斯高声道:“犹太小子,你一定又去吐了。”于是众人哄笑,连空气也喜悦。
唯独不悦的是女主人,马大鞠着泥,一面填实坐席下的孔洞,一面自我检讨,怎会将客人饿到吃土的地步,实在有辱门楣!
“你且不用内疚的。”约书娅宽慰着,也帮忙收拾填补,“这全是雅各的癖好,他向来吃些古怪的东西。”
雅各听得眉头乱跳,这怎和江南文人编排朕如出一辙?净说些朕喜欢吞蜈蚣吃白玉的谣言……也罢。
“阿尔萨斯王子,”雅各赶紧敷衍道,“我称谢你的宽宏,包容了我的无礼。我但有能力,一定会感念您的恩义……”
“既然这样,”王子道,“我确有一桩事差不多该做了,请你们各异教徒见谅。”他说着,便起身,瞥了一眼雅各,手解腰带。
然后转过身,面朝东方,虔诚下拜,口中开始唱诵颂词,其中有大神力在,竟使雅各听而不晓的。
库佳丝偷偷取了些泥,似乎在桌上捏着一尊小像,一面解释道:“他们每天要解带礼拜五次,拜马兹达的朝火,拜阿娜希塔的朝河的上游,拜密特拉的就朝日出之地。”
雅各即做联想,看来波斯习俗,与回回们亦有相通之处,只是这王子的礼拜倒是随意得多。
“我教的首要教条,是行三善,持公义,不似你们犹太人对仪节那么看重。”很快,阿尔萨斯便罢了礼,随意坐下,“雅各,你们是一家到此的么?我看外面那辆车上都是行李?”
他问的随意,雅各却猛地凝神,仿佛嗅到了危险气味。
“是。”他秉着少言少失的信条,如实作答。
“如此虔诚的家族,确实少见。你家必是受福佑的。”王子仍在闲聊,雅各却渐渐觉得,已有水漫过小腿一般。
阿尔萨斯渐渐坐正了,而且逼压过来:“受福佑的雅各,请你实话与我说,你为何不惜如此,也要招募库佳丝助你的事?”
是了,他一定对此疑惑,这确是朕的小小失态。雅各心头一沉,但警讯仍未放松。因雅各意识到这安息人并非为刨根究底而来,乃是已备好一番筹谋,正在做最后的确认。
“你说了我姐弟是受福佑的。”雅各也正坐了,答道,“那受福佑的犹太人,自然想做的只有一件事。”
弥赛亚,当做犹太人的王。
他话说了,众人都不吃惊,又或是隐隐间早有预料,只是等着王子回以下文。
阿尔萨斯便抚着桌案,正式地说:“拿撒勒的约瑟之子,雅各,能取胜之人多如沙数,能挽回败局的却珍贵如金,我便直接同你说了。”
“来做我的臣从。”王子道,“我将你与家人一并招揽了,迁到我国的沃土来吧。”
“我已感到你的霸念,你的野心,但你太过年轻,罗马更没有你称王的余地。我帕提亚国不同,亦有尊奉汝主耶和华的沙阿,亦有你们犹太出身的臣子,你知道已有一份前途在等你。”
一言既出,众人反应各异。
多米提乌斯神情复杂,紧张地观望着雅各。
约书娅淡然自若,毫不在意的模样。
库佳丝醉醺醺地笑了一声,又开了一壶酒。
雅各则是稍稍挪后,认真地思考。
他饮的圣酒毕竟多是吐了,但他此刻毫不昏沉,仅那酒里余下的一丝一忽的祝福,已教他耳清目明,足以全神应对这安息人的招揽。
看这阿尔萨斯的气魄!他欲将招揽了库佳丝的自己一同招揽过来,他便连一分一毫的损失也没有了。
不过由此一言,雅各也懂了他的谋划:便是优先除掉割据巴比伦的犹太兄弟,毕竟是一国的膏腴之地。
只需教雅各以投效之名,由库佳丝招募过去,那军阀必不怀疑这等少年,他再稍用才智,于削藩大计中建功的话,便会蒙宠拔擢,收拢些犹太残众,划块边鄙地方关起门来自成其主。日后再替安息国操控犹太地诸事,搅乱罗马边疆。
那安息国是众建诸侯的,也如天国一般,至尊不称皇帝,而是众王之王,虽然汉话译作万王之王……但所封诸侯数目怕还不足雅各前生百分之一。
以实话说,他已做了天王的,哪怕是最蹩脚,最笨拙的天王,也无法忍受屈居人下的日子。
雅各与多米提乌斯名虽主从,那毕竟只是个谋士,他是打定心思,要将对方彻底吞下的。但眼前的安息太子却是不同,以这气度,以这权谋,以雅各今生所见至强无匹的神力,此时若是应了,恐怕几十年内见不到吞下对方的机会。
那么答案便简单了。
“十四年前,”雅各道,“我必定会应你。”
就连酒醉的库佳丝都被这一言吓得醒了。
雅各说的是本分实话,十四年前他还未起义建制,若是有唾手可得的富贵尊荣,必会抽身而退的。
但听在此间诸人耳中,这十四岁少年口出此言,简直比直言相拒还要狂妄,还要桀骜呀!
“雅各!”多米提乌斯急忙训斥,“你再是年轻,岂能对帕提亚的皇族如此无礼!”
“沙阿。”库佳丝也帮腔道,“犹太少年见识太少,还未清楚我们国家的情形……”
“他自己说。”阿尔萨斯的脸色仍是一样宽和,但他的威压已如仲夏之日,将这间陋室炙烤起来。
这古典时代,如华夏一般,只在北部接临强敌,更有长城遮护的实数少数。大国虽疆域辽阔,但鄙远难控,边患又出多门,是以一旦边境有警,或者君王亲征,或者便要委任专员,统合半国之力加以处置。
如罗马、安息两国的太子,名虽皇储,实则副帝,是真真有生杀大权在握的。即令不加神力,这阿尔萨斯的威势,便已教旁人吃抵不住,想那雅各一介犹太少年,出身寒微,哪里能抵挡这半幅的天子之怒了?
“王子,我也未说此刻并不助你。”以字面看,雅各果然妥协。
阿尔萨斯只有愈加严肃,因他并不以为雅各是吃压不住而妥协,而是更接近面对罗马太子时,对方算尽机关后绵里藏针的妥协,他已有预感,知道这番谋划难竟全功了。
雅各便道:“我乐意襄助您的谋划,回报您对我的看重,但恕我拒绝您的赏报。
“因我所做所为,必定是本着对主的虔诚,与对公义的敬重而行的。”
他卒之打定主意,决定亲赴巴比伦一行。一来可结识些无奋锐党成分的犹太义军,或能作为将来天国制衡所用。二来他必要旁观见证,那稍有成绩便坐地割据,不思彻底北伐打垮妖魔的队伍,究竟是怎样地腐化堕落,在内讧中瓦解冰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