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元派出的谭绍光、袁大魁等人,轻骑离开天京外围以后,一到长江边上的天浦,便立刻开始大肆宣扬天京事变的消息。
他们是这时候天京城外,唯一了解天京城内种种事变的人,掌握了消息渠道,也就有能力控制外界舆论。
谭绍光手里还有一份洪熙元手写的天京事变亲历记,他们先声夺人,就按照亲历记中的内容,要一举将韦昌辉挟持洪秀全暗杀东王的事情坐实。
天浦就是原来清朝的江浦县,也就是浦口,这里是长江北岸皖北一带产粮区运粮到南京的关键码头,天京粮食大多由浦口此处运到城中,位置特别重要,所以才被洪秀全特地改名为天浦。
天浦驻军本也是东殿部队,不过人数不多,主要负责运输粮食,也没有多强的战斗力,但天浦这里有大量往来安徽、江西的船只,很容易就可以把谭绍光带来的消息传遍太平军的大部分控制区。
只要先传播韦昌辉挟制天王的舆论,坐实一切,天京局面就还有可以收拾的余地。
江风正劲,石达开的翼王大旗哗啦啦地飘,船帆鼓满,西征战场上的太平军大军顺流东下,翼殿大军的声势亿万,可谓浩大。
可石达开的心里却也非常担心,在他身后的太平军部队分为湖北、安徽、江西三大兵团,目前镇守武昌的太平军主将是北王韦昌辉的弟弟韦俊,主持江西兵团的主将却是杨秀清认的干弟弟杨辅清,此外江西沿长江一线的重镇,九江守军林启荣、湖口守军胡鼎文,也都是东殿嫡系。
可以说天京事变爆发以后,由于韦昌辉谋害了东王,太平军的湖北、江西两大兵团随时都有爆发更大规模火并的可能性。
只有安徽兵团长期由石达开指挥,无论皖北、皖南,皆深受翼殿的影响,尤其是镇守庐州的“护天豫”胡以晃因病去世以后,安徽地区便不再有任何在威望上可以制衡石达开的角色。
天京事变爆发以前,翼殿便以安庆为大本营,发展出了可以说是东殿以外最强大的势力。
大约石达开和杨秀清类似,都不像洪秀全那样迷信上帝教的信仰,上帝教对两人来说都是工具而已,只不过杨秀清作为天父附体智人,可以代神立言,所以更重视如何运用这项工具,石达开作为上帝家庭中的“五千岁”,地位在诸王中最低,所以也就最不看重上帝教。
石达开本人对上帝教兴致缺缺,当年应南王天王三顾茅庐盛情加入拜上帝会,为的是以宗教之手段行救国救民之义举,早年在贵县发展会众时,他除了宣传敬拜上帝可以有田耕有饭食之外,更以民族大义号召有志之士,从不行其他地区以“斥一切邪神”的名义拆庙宇毁神像之举,是以每次讲道理,石达开几乎抛开宗教话题。
对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的贫苦百姓,石达开讲中华五千年历史、清妖暴虐无道的统治史,让闭目塞听的他们对家国天下有基本认同。
对统兵作战的中高级将领,他结合幼时通读的兵书和前次作战的经验教训,交他们如何行军布阵、如何筹措补给、怎样动员士兵,帮他们学以致用提升本领。
对于新兄弟,他会具体讲到怎样结寨挖壕、怎样操作抬枪、如何探路值哨,表现优异的甚至当场计入奖功簿,从而激励将士们愈加奋勇争先。
翼殿以安庆为中心,经略长江两岸的皖北、皖南全局,无论是设置乡官、建立太平天国的基层政权,还是招揽文士、恢复农村的正常生产,石达开的种种军政举措,都显出更重的传统儒家意味,安徽一省也几乎成了石达开的自留地。
但即便是翼殿影响力最大的安徽兵团,依然还有好几支东殿的嫡系部队。
“杨秀清主持中枢,东殿力量太强,长江两岸,到处都是东殿的部将,天王原本与我们约定诛杨时,说好只诛杨秀清一人而已,并不株连,现在韦昌辉却到处杀人,他不知道天京之外,长江两岸,全是杨秀清的门生故吏吗?”
当杨秀清任军师之时,东殿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每部十二员,共七十二员,主分掌国务。承宣二十四员,主发号施令。全国政务都要向杨秀清行文奏禀,一切诰谕指挥都从东殿发出,中央集权之严格,可以说是中国农民起义历史上所罕有的。
即便是石达开贵为翼王五千岁,他的一切军政命令也要都先送到东府禀奏,然后由当天东殿的值日尚书挂号登记,击鼓传进,俄顷再盖印发出,由东殿参护将盖印以后的命令送到佐天侯陈承瑢处登簿留底,然后才能交官分递,真正传达出去。
这些天国诰谕诏令,从拟写、登记、盖印、留底、传递、分发等各个环节,都有条不紊地处在东殿控制之下。
其中各项流传程序之严格清晰,权责分明,处理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也都是历代农民革命之最。
如此体制之下,无论湖北、安徽、江西三大兵团,都不可能真正排除东殿的巨大影响力。
这些是西线战场的部队,除此以外,太平军还有天京兵团、天京外围的镇江兵团以及秦日纲指挥的东线兵团三支大部队。
天京兵团就是天京城内外的那些守军,天京事变以后惨遭叛军的大规模屠戮,可谓损失惨重,剩余的力量基本上已经都被洪熙元整合为靖难天军。
镇江兵团就是由吴如孝指挥的镇江、瓜步、扬州三城的江北守军,其部队主要是由广西起义时由罗大纲从广东带来的天地会部众组成,部队里大多是来自广东嘉应州的粤北客家人,相对而言立场较中立,但吴如孝本人多次受杨秀清的提拔,现在可能会更亲近东殿一些。
秦日纲指挥的东线兵团,实力极强,包括了冬官正丞相陈玉成、地官副丞相李秀成、春官正丞相涂镇兴、夏官副丞相陈仕章和夏官又副丞相周胜坤等人所带的队伍,号称五丞相大军。
可是这支部队完全是杨秀清为了击破江北、江南大营,临时从各地太平军中抽调集结过来的,并非秦日纲的嫡系部队,五丞相中,陈玉成是佐天侯陈承瑢的侄子,立场亲近天王,李秀成、涂镇兴、陈仕章则都完全是东王亲信。
夏官又丞相周胜坤是在击破江南大营的胜利前夜,不幸战死,此后东王提拔周胜坤的胞兄周胜富代掌其军。
周胜富本人虽在天京城外,已加入了洪熙元的靖难天军,但只要周胜富能回到东线,他肯定能够依靠周胜坤亲哥哥的身份重新取回这支军队的控制权。
张遂谋说:“瑞州、抚州的杨辅清之军,东殿也;九江、湖口的林启荣、胡鼎文守军,东殿也;丹阳、金坛的五丞相大军,多半东殿也;韦昌辉在京外只有武昌韦俊一支奥援,他在京内势力再大,也不好伸张手脚,天京之变,如此看来,哪怕杨秀清升天,其实还是东殿占据上风,难怪洪熙元身为天王侄子,也要站到东殿这边。”
黄玉昆也为石达开分析道:“天浦消息,洪熙元目前驻马钟山,如果天京大事不可为,他马上就能从钟山带兵转进丹阳、金坛,洪熙元是杨秀清的女婿,只要他收编五丞相大军,力量就不在我翼殿之下。”
石达开明白洪熙元已经成为天京变局中不可轻忽的一支力量,他沉吟片刻,就告诉童容海、朱衣点:“大军先到天浦驻脚立足,在此处修筑营盘以备持久,对洪熙元的人,嗯,本王要见见他们,让洪熙元的人上船来。”
石达开同意在他的座舰上召见谭绍光、袁大魁两人,这已经表露出非同寻常的善意,谭绍光怀中还有洪熙元交给他的亲笔信,一上翼王座船,谭绍光到底是在东王府当差的参护,不卑不亢,很快就把亲笔信托童容海交给翼王。
袁大魁在一旁跪拜翼王,谭绍光则没有下跪,他大大方方站在石达开座下,拱手说:“我家国宗托我转告翼王,翼王曾说过我们应永远不忘王事,忠于王事,勤于王事,翼殿的翼就是羽翼天朝的翼,如今天王被韦逆挟持,正到了翼王殿下该誓师勤王的时刻了。”
石达开打开洪熙元送来的亲笔信,扫了几眼,他并没有直接回应谭绍光的话,只有张遂谋淡淡一笑道:“天京杀得血流成河,究竟谁是正统、谁是叛逆,我们京外之人并不清楚,只是五千岁向来重情重义,顾全大局,如果洪国宗是要五千岁做出兄弟相残的事情,恐怕并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