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惹人烦的嘈杂声音钻过肥沃泥土的缝隙传进我的脑海,听得出数把铿锵有力的铲子劲头十足,誓要挖出个完美大坑才罢休。
假如世上存在选坑大赛,或是垂直挖掘技术研究协会之类的组织,请务必联系正在挖土的几位。铁锹声音整齐划一,每一下深浅控制精妙,每一铲的土既不多也不少,佩服他们能把铲土如此枯燥的动作搞得有声有色,且很有效率。
细究起事情起因并非源自这群挖土小能手。让我如梦初醒般惊觉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钻心疼痛,好似剃头手艺人拿把手钻给人开颅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伴随耳鸣之声隆隆作响,临死前的走马灯又为我重新播放了一轮。这次是倒着播,色彩艳丽得仿佛油墨未干的新画。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突然有了意识;喜嘛......就要看头顶那群家伙到底是想埋人还是挖人了。
“咋样!嗨,我就说这里有个刚死不到一年的新鲜货。”
随着盖在身上的土层越来越薄,我听见了他们闲谈的声音。
“呦,不错,看这大脚趾白的。还是个全尸,省的得爷们儿几个重新拼了。”
从乱哄哄的谈话里我挖掘出两个事实:其一、他们是来挖人的;其二、我是真的死而复生了。
我不错神的盯着面前逐渐透光的土层,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处于死了但又活着的尴尬境地。正当我快要给出一个能糊弄自己的答案时,一双白岑岑、瘦骨嶙峋的手把我从土里薅起来。瞬间大千世界的斑斓色彩涌进眼眶,大自然的味道充满鼻腔,一只蜈蚣从我的嘴里爬出来,离开了它心仪的居所。
“怎么样,就问你们,这家伙怎么样。”
带头刨坑的是副年代久远的骷髅,这我倒是不意外,毕竟在场的全是一副白骨模样。
带头刨坟掘墓的家伙捧着我,他如获至宝般把我轻轻插在土坑边挖出的松软泥土里,随即发出品酒时才有的贪婪语气,弄得好像我是瓶封存年代久远、品相上乘的佳酿。从他——出于尊敬请允许我假定这位好心骷髅是位绅士——泛黄的骨架以及开片极具装饰效果的纹路看,这人当骷髅有些年头,而且身经百战。
他把“身经百战”这四个字当做军功章刻在第七根肋骨上,还特意用彩色墨水渗线处理。
由于这位好心的骷髅绅士习惯发号施令,因此我推测他是“爷们儿几个”里的带头老大。
烈日当空,缓慢攀升的气温使得潮湿土块板结,我像根柱子一样戳在土堆上等着晒干。偶尔吹过林间的干燥东风抓过一把干土,沙土仿佛面旗帜迎风招展。期间定居在腔子里的土著小虫拍拍翅膀,发出咒骂般的嗡嗡声搬离故居。
日头渐渐升高,几副新旧程度不一的骷髅手持工具聚过来,他们敲敲这,扫扫那,把多余土块从我僵硬关节里抠出来。
别说,这项服务还怪舒服的。
卸下沉重泥土包袱的我忽然增加了些许心灵上的负担。不知怎的我竟开始有些羞愧,恨不能拢把土把一丝不挂的身体盖住。他们把我挖出来是想做什么,魔法研究,还是有什么新的医学理论需要用到完整的骸骨,我还活着的年月人们可不兴吃骷髅。想到此,我慌张的拔出腿,一心只想尽快离开埋葬我的地方。
“别着急走啊,朋友!”
骷髅老大健步如飞拦住去路。他试图用坚毅的下巴拼出和蔼微笑,我猜一定是失败了。骷髅张开黑洞洞的颌骨,看得到一颗纯金的后槽牙。如果把这幅嘴脸理解成微笑,那么杂食猛兽相似的表情一定是某种亲善的信号,只可惜不远处草丛里的野兔没能领会苍鹰想要结交异类朋友的良苦用心。
我暗自希望自己不会落得和野兔一样的下场。
骷髅老大拍了拍我肩膀,拂去肩头最后一粒尘土。我看见他胯骨上松垮的系着条闪闪发光的饰带,拳头大的铜扣子擦得锃明瓦亮,简直可以充当一扇简易衣装镜。
一个骇人的影像藏在镜子黄灿灿的反光后,摆着与骷髅老大同款的和蔼微笑。
嗐,这不是我嘛,确实如他所说,挺白净的。
出于礼貌,我对一群好心骷髅点点头,问道:“现在什么时候?”
“上午。”带头的骷髅老大答道。
“具体一点?”
“阳光明媚的上午。”
“能否再具体一些,比如带有明确时间暗示的。”
“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春上午。”
“我是问年份。”
“啊,哪一年咱爷们儿几个可不知道,毕竟老几位死的都有些年头。时间早就是身外之物了,哈哈哈。”骷髅老大快步逼近,一把搂住我,断了退路后。他说:“但要求个安心,装作时间还起作用,那现在正是收获的季节,去年一茬新尸体里你是最完美的。”
我在内心感谢他告知我的死讯,顺便还帮我锁定了死亡时间。
骷髅老大转过身,对其他骷髅庄严宣布:“今天我们又多了位好伙伴,今后大家要和睦相处。首先欢迎他为我们自我介绍。来,朋友说说,你咋死的。”
所有人,我是说在场除我之外的所有骷髅,空洞的眼窝深处闪烁出期待的磷光。他们或坐或卧,或靠着树干,等着听我讲自己的故事。
咦,我是怎么死的?
空荡荡的头骨里突兀冒出一架彩色跑马灯,它自顾自的从我死亡那一刻开始倒放。但终归因为时间太长,所以跑马灯倒带费了一番功夫。为了搞清楚“我是咋死”这件困扰新生的终极难题,我坐到附近一个早已石化的树墩上,摆出雕塑般标准的动作,开始拷问自己头盖骨里稀薄的回忆。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