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古香的书房里,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局促不安地坐在明制木凳上,左手颤抖着掏出胸前口袋里的真丝手帕擦了两下眼镜,也不知道拭去的是泪水还是汗水。
“我在这里成家立业,在这里交费纳税,也用这里的方式教育孩子,但他们从来都没认可过这些。小宸,就是我儿子,在学校里被欺负了从来不肯说,等我从老师那里知道一切他已经躺在医院里了,骨头摔断六根,鼻梁也折了,下半辈子可能都要在轮椅上度过。”男人一说起儿子的遭遇,脸皮都在抽搐。
书案后面宽大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头发已经全白了,腰背却依然挺直。在他身后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一半是名家真迹,而另一半则有着相同的落款:林耀冬。
只见老人抬起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子,侍立于一旁的年轻人立刻会意,去旁边倒了一杯热茶,双手端着送到了中年男人的面前,“王社长,先顺一下气。”
“林会长,那两个混蛋故意把小宸推下楼梯,旁边的学生还拍了视频传到网上取乐。他们态度嚣张至极毫无悔意,裁判所却只判了一年,并且是缓刑!庭审结束后他们当场大咧咧地离开了,临走时还冲我冷笑,让我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男人咬牙切齿,根本顾不上喝茶,“那时候我就知道,必须来找您给小宸一个公道。”
“嗯……志强,你之前为什么不来找我呢?”老人呼出了一口浊气。
“您想让我做什么尽管吩咐,但请一定帮我这个忙。”王志强脸上神色十分坚决,儿子被伤成那样整个人生都已经毁了,做恶之人却依然逍遥自在。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只要能惩罚罪魁祸首,什么代价他都愿意付。
“公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公道?”林耀冬撇了一下嘴,又问道。
王志强站起了身,走到林耀冬面前弯下腰,低声耳语几句,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志强,我们认识差不多二十年了,你刚来韩国的时候还是我帮忙介绍的第一单生意,但你有多少年没有请我去过你们家喝酒了?我妻子还是你老婆的干妈呢。说句老实话吧,你就不想跟我沾上边。”
“我只是不想卷入是非。”王志强低声辩解道。
“是的,是的,我当然能够理解,你在这里开了公司,拿了永驻权还买了大房子,有警察和法律的保护,不再需要我这样朋友了……你现在忽然过来说,要我给你儿子一个公道,我办不到。”林耀冬还是摇了摇头。
“林会长,要多少钱您才肯出手?”王志强再次问道。
“王志强啊王志强,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不尊重我?今天是我儿子拿下内部提名的好日子,你却在庆功宴之后跑过来,说要花钱让我帮你砍人。”林耀冬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看向了外面,江南的繁华街道对于他来说既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这很不合适,我很不开心。”
“林会长。”王志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笃,笃,两下敲门声过后,一个面容俊朗气质阳光的年轻男子推门走了进来,站在门外面的两个保镖并没有阻拦,因为他叫林大仁,是林耀冬这位“在韩华侨总商会长”唯一的孙子,在林家地位仅次于林会长本人,“爷爷,没有打搅到你们吧?”
“没有,进来是有什么事吗?你说。”林耀冬对这个孙子的看重,尤在他那个即将增补为国会议员的儿子之上,说话的时候难得露出了笑容。
“明天我还得早起,要去事务所那边处理点事情,就先回三清洞休息了。”林家的规矩很大,他离开之前无论如何都是要先跟爷爷打一声招呼的。
“嗯,天色晚了,让小海开车送你吧。”林耀冬瞥了一眼墙角的座钟后点点头。
“那就麻烦阿海了。”林大仁稍微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拒绝。
被爷孙俩唤作小海和阿海的何如海,就是之前一直站在林耀冬身边的人,他年纪比林大仁还要小两岁,却已经在华侨商会或者说在林家工作十年了,深受祖孙三代人的信赖。此时得了命令也不废话,弯腰鞠过一躬便退了出去,跟在林大仁身后走向商会大楼的电梯间。
“阿海,刚才老爷子在书房里跟人谈什么?”进了电梯之后,双手插兜的林大仁问道。
“都是生意上的事情。”何如海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嘁,你忘记我做什么的了?我是个律师,那位王社长和他儿子的事情这两天在律师圈子里都已经传遍了,他今天过来找爷爷为的是什么,一点都不难猜。”林大仁嗤笑了一声。
“大仁哥,既然您都已经猜到了,还何苦为难我。”何如海十分无奈,他可不敢把老爷子的事情大嘴巴到处乱说,因为那样做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你觉得怎么样?”林大仁忽然问道。
“什么怎么样?”何如海有些懵。
“你对这件事,就没什么自己的看法吗?”林大仁歪着头,肩膀靠在电梯上。
“我不是在帮罪犯说话,但那位王社长从一开始就应该把孩子送到国际学校,而不是送到完全本土的高中读书……我们在这里有些不受待见。”何如海是家里出了变故过来务工的,机缘巧合之下被林耀冬看中,给了一份在商会里打杂的差事,前前后后在这边生活了十年出头,他见得实在太多了。
“是啊,我们在这里是很不受待见。”林耀冬是华侨三代,到林大仁这里已经是第五代了,但他从未觉得自己是韩国人。这些年因为身份认同的问题,他确实遇到过不少麻烦,但也一直以华人身份为傲,“这就是我从美国回来后改学法律的原因。”
林大仁是个律师,并且还是履历非常豪华的不败律师,在整个行业都堪称翘楚的他,最开始学的却不是法律,而是经济。别人都以为他是在美国留学时“龙场悟道”了,其实事情并非如此,他严格来说并不是林大仁。
“我们会在四十岁时,死于一颗二十岁时射进自己心里的子弹。”阿尔伯特·加缪如是说。
曾经的林大仁确实死了,死于纽约街头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枪击事件中,他是总台驻派首尔的记者,工作多年难得放了个长假,突发奇想去时代广场喂鸽子,结果那成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假期。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是躺在事发的街头,也不是躺在医院的病床,而是躺在了纽约飞往仁川的飞机头等舱里,下飞机前的天气播报中他听到了时间,2008年12月23日。
死过一次,林大仁想了很多,觉得自己复活并回到二十年前,必然是身具某种使命的。他决定做点什么,而无论是之前学的传媒,还是之后学的经济,都只能在一定限度内发挥作用,于是他最终将目光投向了法律。
2010年在沃顿商学院拿到学士学位之后,他在一众同学和朋友不解的目光中回到了首尔,进入高丽大学法学院学习。因为有学士学位可以插班从大三开始,他在2016年便博士毕业,随后顺利通过法考成为了一名执业律师。
如今已是林大仁工作后的第三年了,三年时间里他主要负责的案子约有五十件,但凡开庭审理的无一例外全都胜诉,厅外和解也总是更占便宜的一方,所以在圈子里有了不小的名声,老资格的前辈们都会很服气地喊他一声“林长胜”。
“阿海,我交代的那件事情,办妥了吧?”林大仁摇下车窗,吹了一会儿冷风后忽然问道。
“嗯,都已经布置好了。”何如海点了点头,这时候车子刚开过圣水大桥,“照我说,直接安排几个打手去把那几个人渣的腿打断,何必费那么多工夫。”
“你不懂。”林大仁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
“是我多嘴了,大仁哥。”何如海没什么文化,因为身世坎坷他很早就出来讨生活了,但他的脑子并不差,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闭上自己的嘴。
嘟噜噜噜,电话铃声打破了车内的沉默,林大仁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便选择了接通,“民哲,不对,现在要叫你姜检察官了,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还只是个小小的干事而已,而且有得选谁愿意来给别人当狗还被戳脊梁骨,我要是有个好出身,也像你那样当个大状了,受人尊敬还有大把的钞票拿。”姜民哲是林大仁的研究生同学,只不过毕业之后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检察官说起来风光,在电视剧里也总是一副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模样,但起码要做到检事才有一定的声量,百分之九十九的所谓检察官,都只是牛马而已。
韩国的法学生不算少,但只有没钱没背景的寒门子弟才会去做检察官,“金匙”和“银匙”再怎么也要进个行政单位做事务官,或者去律师事务所当律师。检察官是什么,被称作“黑皮狗”的存在,也就欺负欺负警察这点福利了。
“再怎么说也是吃公家饭,你不愿意干有得是人愿意干,难道你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跟我抱怨两句?”大家都挺忙的,林大仁觉得对方肯定有事。
“这不是快年底了,正好淑儿和车承星过了法考,还有两个学弟毕业,你怎么都得意思下吧。”姜民哲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就是没钱,毕竟收三万韩币就能触犯《金英兰法》,每个月到手的就那点死工资而已,“下周五他们回学校领证书,到时候看你林大状的了。”
“两个月不打电话,打电话就来敲我的竹杠是吧。”林大仁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不过该去他还是会去的,高丽帮之所以是高丽帮,就靠这种方式维系,“地方你找,到时候喊我过去刷卡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