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委托人的那一边

第十一章 委托人的那一边

  委托人和他的两个朋友回到磨坊的时候,利维已久候多时。

  虽然接近拂晓,磨坊里仍旧没多少光线,这里也没有火把蜡烛等用来照明的器具,委托人将随身携带的煤油灯旋钮转到最大,才能勉强看到正坐在一个石头大磨盘边的侦探。

  “小心脚下。”利维抬头说,委托人低下头,才看到另一个正在脚边的大磨盘,投料口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足以塞下一个体型瘦削的受害者,并且把他连骨带肉的磨得粉碎。

  委托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摇了摇头,将可怕的幻想抛到一边,沉重的现实重新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维:

  “这是我的两个朋友,也是我的证人。”他向利维介绍,一个是伦敦富有盛名的外科医生,鬓发雪白,神情严肃,他父亲的好友;另一个是他在公学的同学,一位年轻的男爵。

  他们看起来都很疲倦,浑身脏污,男爵是个标准到可以拿去做模版的西区浪荡子弟,从衬衫到马甲,从马甲到里大衣,斗篷大衣都用了最好的羊毛和丝绸,马甲纽扣都是闪闪发亮的宝石,绣花用了金线和银线,现在它们黯淡无光。

  这位来自于上层社会的公子哥儿自以为隐蔽地打量了利维一会,他不像是个……甚至不像是来自于东区,尤其是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的时候——东区人也能精心打扮,但他们缺乏卫生观念,皮肤上总是积累着一层厚厚的灰色污垢,这层污垢可不是洗上一两次热水澡,用上几块肥皂就能解决的事儿,更别说还有经年累月寄存在肠胃和牙齿缝隙里的臭气。

  这位看上去不比他和阿斯特大多少的侦探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他身上甚至有着一股硫磺与薄荷糅合在一起后形成的奇特气味,不讨人厌,一些人还有可能会很喜欢。

  相对于男爵,那位老医生始终眉头紧蹙,严厉的视线不是落在委托人身上,就是落在利维身上,利维身上尤其多,利维猜想他肯定和那位新院长有着不少共同语言。

  “您拿到您想要的东西了吗?”利维问。

  “拿到了,”委托人说:“正如你所说,他们还没来得及进行火化。”

  “那位修士说晚上,就只能在晚祷之后,晨祷之前。晚祷是在下午六点,修士们七点就寝,次日的晨祷则是在两点半到三点之间,”利维打开那只蓝珐琅怀表,解释道:“火化尸骨在今天不算是什么稀罕事儿,也不触犯法律,但在修道院,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异端审判与女巫法案,所以他们只会在夜间,人们都沉睡的时候焚烧尸体,这个时间应当是在凌晨一点前后,修士们只需要牺牲一点睡眠时间,不会影响到之后的晨祷和其他工作,而且焚烧尸体产生的烟雾和气味也能够用工业区烟尘的溢出来解释。”他微笑着看向他们:“一切顺利?”

  “顺利得好像是一场梦。”

  “美梦还是噩梦?”

  “很难形容。”委托人说。

  ——————

  让我们将怀表略微拨回去一点。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后,在约定的地方,委托人他们等到的不是侦探而是两个所谓的“助手”。

  他设想过,一个出身东区的侦探可能会雇佣几个彪悍残忍的罪犯,但来人只是两个妆容艳丽的妓女,虽然也称得上高大——她们裸露着青筋的半个乳房几乎可以抵到委托人的鼻尖,肩膀也要比男人更宽阔,就像是一面横过来的盾牌,她们带着皮革手套,系着帆布的紧身马甲,披着斗篷但裙子长到拖地,连鞋跟都看不到。

  委托人才要提出质疑,一个妓女就转过头来,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一向认为自己不是个怯懦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眼让他浑身发冷,动弹不得。

  她们的态度也很差,近似于恫吓地要求他们跟他走,委托人几乎想要拒绝,还是医生和男爵坚定地认为,已经走到这里了,再回头也不是什么好事——也是为了不让自己的朋友留下毕生的遗憾,虽然他们也觉得这事儿有些可笑和古怪。

  就这样,他们跟着那两个妓女跌跌撞撞地进了一条潮湿的暗道,他们的煤油灯被迫留在甬道口,虽然允许他们留下了自己的枪,手杖,还有男爵的匕首,这种行为简直比跟着一个不知来历的引路人走进一条不熟悉的巷子还要危险——这时候的人们不得不在深夜或是大雾里回家的时候,会雇佣一个引路人,引路人一般会举着火把和灯,但若是他和一个抢劫犯约定好了,就会在某个地方熄灭灯和火把,把自己的顾客变成一头待宰的羔羊。

  而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条暗道通往哪里。

  黑暗中他们只能摸索着前进,幸好那两个妓女身上的廉价香水味异常浓郁,就算甬道里有着很重的泥土味也没法遮掩,只凭着这个他们也不用担心迷路,只是越走,地面就越泥泞,墙面也是如此,到了最后,他们每走一步都要拔一下靴子,精疲力竭也不敢将手放在墙壁上,“还有多远?”他们终于停下的时候,男爵按捺不住问道。

  “站着。”一个妓女命令道,她的声音沙哑尖锐,听上去就像是在一个哭久了的人在说话。

  他们只得傻乎乎地站在原地,虫子在他们身上爬来爬去,不多会就听到了从上方传来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在奔跑和大叫,还有尖锐的哨子声,沉闷的打击声,委托人和他的朋友无从分辨,男爵和那两个妓女的距离稍近一些,他感觉到一阵轻微的晃动,仿佛有什么正在塌陷,他竭力想要站稳,但没用,泥土似乎从四面八方碾压过来,一只尖利的爪子攫住了他的脖颈,把他拉起来,他闭上眼睛,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就像是流沙。

  无数活的颗粒吞没了他,甚至钻入他身上的任何一个孔洞,男爵惊怖地想要大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在他再也承受不了昏厥过去之前,一切一如开始时那般迅速地结束了,“可以了。”一个哀怨的声音说。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茫然地站在一处地下墓道里,周围满是灼热的雾气,火把的光都有些暧昧不明。

  “就是这儿!”他的朋友突然欢喜地高呼了一声!

  他带着医生向一个地方跑去,男爵只能跟上,幸好没多远,他们找到了镌刻着描金字:贝尔.查普曼的棺材,在医生和男爵的帮助下,可怜的未婚夫扛起那口小棺木,但蒸汽更浓郁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那两位女士呢?”医生问。

  “我们自己试试也行。”男爵说,医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虽然男爵是个年轻人,也很有勇气,但他同样具有智慧,在陌生和危险的地方不听从向导的安排,自己乱走,不太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但那两个妓女已经从雾气里走了出来,她们在蒸汽中若隐若现的面孔上沾着血迹,一副明显意犹未尽的表情,嘴巴里还在咀嚼着什么,她们之中的一个一伸手就提过了委托人肩膀上的棺材,带着他们从另一处新鲜的甬道中离开——别问男爵是怎么知道的。

  回到磨坊的这段路程根本就不能说是他们走的,那两个高大的妓女一个扛着棺材,另外一只手拉着委托人,一个分别抓起了医生和男爵。

  也许是这种行进方式太过颠簸了,委托人觉得男爵的脸色非常差。他靠着磨坊的墙,一动不动,垂头丧气,直到他与利维的谈话告一段落才睁开眼睛。

  “那么,我的朋友,”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们的交易算是结束了吗。”

  “我想……”委托人迟疑地说:“结束了吧。”

  男爵转向利维。

  “可以这么说,”利维托着脸,笑眯眯地回答,男爵明显地松了口气,“我们可是正规买卖,签了合同的。”半恶魔补充道:“您要看看嘛,或许我们将来也会有往来的必要呢。”

  男爵不想看,不,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他还是看了,而后面色惨白。

  “有什么问题吗?”委托人疑惑地问道。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利维问。

  男爵抿住嘴唇。“没。”他说。

  朋友的异样让委托人担忧,同时伴随着强烈的不适感,他将手放进大外套的口袋。

  一条格外恐怖的影子立刻从利维身后站了起来,她是个女人,和那两个妓女一样骨架宽阔,不过一身焦黑,头发卷曲,像是才从火场里跑出来,衣衫褴褛,上面露出乳房,下面露出双腿。在道德的约束下他立即移开目光,可在转开之前,他的视线扫过了女人的脚,那不是一双女人的脚,确切地说,不是人类的脚,那是一双只有两根肉脚趾的骆驼蹄子。

  委托人将手放在口袋里,免得被人看出来它们在颤抖,又过了一会才拿出了那张四百金镑的支票,外带一张一百镑的大钞票,这是他早就决定的奖金,他将支票交给侦探,侦探漫不经心地捏了捏它:“您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非常出色,”无论使用了何种手段,委托人给出了一个中肯的回答:“您完美地完成了我交付的工作。”而且没有让他和他的朋友和任何一个证人打过照面。

  “万分荣幸,”利维客客气气地说,“希望您以后也会这样觉得。”

  委托人艰难地吞下喉间的硬块:“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

  “再会,先生。”利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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