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东盛国,右六高门

第三章 海东盛国,右六高门

  《送渤海王子归本国》

  ——温庭筠

  疆理虽重海,车书本一家。

  盛勋归旧国,佳句在中华。

  定界分秋涨,开帆到曙霞。

  九门风月好,回首是天涯。

  ……

  “罢了罢了,明年春闱某大抵只是去凑个热闹,此番行卷尽人事而已,到了长安,还得找罗昭谏好好讨教一番诗文。”

  顾柯将自己平平无奇的文集翻了又翻,摇了摇头合上鱼鳞装的书卷,苦笑了一声,已然做好了被张蕤拒之门外的心理准备。

  “前几日从梦中所得几阙不全的曲子词,某到底尚未参透个中滋味,不能补全,强行写入文集难免贻笑大方,只得听天由命,拿往日拙作呈给张公了,不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

  顾柯心中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不把自己靠梦中“仙人指引”得来的几篇诗词残句写入自己的文集,就这样离开了邸店,乘牛车沿着宋州车水马龙的大道一路向着远处一座香火鼎盛的祠堂行去。

  在拜见刺史张蕤前,顾柯打算先去祭拜另一位曾经的宋州刺史和他的战友,而他二人的经历之传奇,功绩之伟大,如今的宋州刺史张蕤与之相比,也显得不值一提了。

  ......

  与此同时,一艘形制与青州一带船只相仿的双桅大船缓缓停靠在宋州南城水陆码头处,刚刚送别完顾平准一行江东漕运船队的码头难得空旷了几分,岸边一众力夫还没来得及歇脚就又迎来了大买卖,也顾不得休息,纷纷迎了上去。

  一名身形高大,气度非凡的青年穿着宋州式样刺绣的青色绸衣,头戴紧裹黑蹼头罗靠在船舷边,活脱脱一副富家赶考士子模样。

  但其眼窝略深,鼻梁挺拔的五官与中原人氏有些差异,与身旁随从交谈时说的也并非中原官话,而是唐朝罕有人会说的靺鞨话,显然此人并非中州人氏。

  只见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不远处高耸的宋州城,心驰神往地指着宋州还残留着些许过往战乱痕迹的北面城墙说道:

  “此地便是睢阳城了!某不辞辛苦多花一月时日绕道来此,正是为了祭拜凌烟阁英灵故扬州大都督张中丞公,只恨未能与张公生于同代,不然某定要舍生忘死为其附骥,诛杀安史一众大逆叛臣。”

  这名青年谈到睢阳城往日经历的战火便义愤填膺,比之唐军大将更显忠诚,而他口中所说的“故扬州大都督张中丞公”,便是在二十年前和其余三十六位唐廷忠烈之臣一同被宣宗皇帝送上凌烟阁的故河南节度副使,御史中丞张巡了。

  张巡在安史之乱之初曾在睢阳于叛军围攻之下坚守了整整一年有余,在他兵败身死后睢阳又多次易主,几乎变成一片焦土。

  但宋州在战后百余年间经过重修和多次扩建,已然成为足以容纳近十万户居民,百万人口常住,由南北两座互通的城池共同组成的大都会,只有北面旧城墙上还能依稀见到过往兵乱的痕迹。

  至于这名能说靺鞨话,又精于中原官话,只为拜祭张巡英灵便特意绕路前来宋州的高门公子来头也不小,其人姓乌名炤度,乃海东盛国渤海国右六高门中乌氏的嫡子,此番随使团入唐乃是为了参加几年后专为外国士人开设的贡举,顺带在唐朝领略一番上国风物。

  渤海立国之初曾与唐朝多有冲突,但自从安史之乱后唐廷中枢势力全面退出河北,西部的吐蕃强势崛起逼迫唐廷将重心挪走,渤海国与唐廷便没了直接的利益冲突,而渤海国又十分依赖唐朝给予的支持来压制南方的宿敌新罗,由此两国之间化干戈为玉帛,如今已然是互为盟友近百年了。

  (唐代所言海东地区即渤海以东的各个国家,包含新罗,渤海国,日本等国,其中日本与渤海国互为盟友对抗新罗。

  论与唐朝的亲疏关系则以渤海最为亲密,从国家体制到社会风貌无不以学习唐朝为荣,仿造三省六部制建立了相对健全的行政体系,说渤海国是海东小中华并非虚言。而在贸易上,渤海国在青州建立的马市更是唐朝从东北地区获取充足马匹资源最便捷的通道,战略意义巨大。)

  海东地区各国为了在竞争中压倒对方,每隔数年便会派遣规模巨大的使团前来唐朝,一方面让国内年轻贵族到长安游学成为留学生,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争取唐朝更多的支持,贸易往来等。

  而前往长安的留学生们倘若能在唐朝贡举考中进士,且名次能压过敌国留学生的话,此后归国便是前途无量,形同内定未来宰相之位。

  乌炤度家门显赫,世代为渤海将相,派遣他来长安留学便是认定他将是族中下一代的继承人。

  而这位未来的渤海国相种子在送别完成使命的本国使团后却并不急于前往长安结交权宦,以求尽快功成名就回国继承家业,而是独自带着随从东出陕洛,来到了宋州,只为了亲眼目睹张巡这位传奇英雄的埋骨之地如今又是何等光景。

  “在某抵达大唐前,曾听往来渤海行商的唐人提及睢阳的张中丞祠堂,想必是香火鼎盛,血食不绝,大丈夫若能得此荣宠,死亦不悔!”

  乌炤度感叹过后,便跳下船,遣人往宋州刺史府邸送去拜帖,准备先拜见过张蕤再到宋州地方游历一番,毕竟自己是渤海高门贵胄,若是不明不白在宋州惹出事端,哪怕自己没有吃亏,对两国邦交总是损伤,反而不美。

  即便胸中颇有几分任侠之气,但多年来的贵族教育让他还是晓得轻重缓急,绝非虑无不周之辈。

  ……

  “渤海乌炤度,江东顾禹巡,没曾想今日竟有南北两名进士同时要来拜访老夫,当真有趣,惠儿,何不让老夫在这两名才俊中替你择一选为夫婿?”

  (此处进士如上文所言,只是一种溢美之词,本文中非旁白提及进士一词,大部分情况都是如此用法)

  宋州刺史私第中,居于内室,端坐胡床之上的张蕤抚着斑白的短须,微微一笑,拿起两张形制不一的拜帖向屏风后的女儿调侃道。

  “哼,不相干!阿耶只管提携后生才俊便是,又何苦拿这二人来惹惠儿?”

  只见一名身穿鹅黄半臂,身材修长高挑,眉目间颇有几分英气的少女撇了撇嘴,没有理会自家父亲的调侃,转过头去赌气似的说道:

  “女儿还不着急嫁出去呢,莫非阿耶是嫌弃女儿把家中米粮空耗了许多心痛么?惠儿女红虽比不得娘亲那般技艺超群,但也是生在宋州的女儿,要凭手中织机针线养活自家也不在话下!”

  言下之意,张蕤若真惹恼了她,她宁可终身不嫁也不愿嫁给那样的轻浮进士,毕竟她可是知晓如自家父亲这般谦恭守礼的士子有多难得一见。

  张蕤心知自家女儿并非当真终身不想嫁人,只是她眼光甚高,多日以来趁着自己接见来访者时偷偷躲在一旁的屏风后见过了无数前来行卷的士子。

  从最开始的兴致勃勃到如今的避之唯恐不及,显然是对这些轻浮进士大失所望,对所谓的才俊已然提不起半点兴趣了。

  故而张蕤也只是打算调侃一番,并未当真想把自家女儿嫁出去,于是安慰她道:

  “哎,惠儿就算想嫁,老夫可也舍不得把你送到海东去,此生再难相见!适才相戏尔,莫要放在心上,既然惠儿不想待在府中,不如陪你娘亲外出散心,到城外礼佛?”

  “阿耶有命,岂敢不从。”

  少女如蒙大赦,赶紧学着军中将卒抱拳的模样向自家阿耶行了一礼,如同领受将命的军士般回了一句道,说完便蹦蹦跳跳地到后宅寻她母亲去了。

  女儿的举动逗得张蕤哈哈大笑,他凭借军功才得以升迁,自家这个女儿也难免受自己影响,许多时候行为举止不像寻常女子般矜持,反倒像个男儿一般洒脱。

  待少女离开后,张蕤拿起顾柯送来的拜帖,见上所写“浙西海盐故人之后”等字后,只觉往日长安求学时的旧事历历在目,不由得出言感慨道:

  “有情天地内,多感是诗人。见月长怜夜,看花又惜春。愁为终日客,闲过少年身。寂寞正相对,笙歌满四邻。

  顾兄再次落第后写成此诗向同棚好友一抒心中苦闷,当日之事,犹在眼前,某之才气远不如顾兄,却先他一步登科,某至今深感受之有愧。

  未曾想长安一别,动如参商,各自返乡,此后二十载再未相见,如今却已是阴阳两隔,顾大兄的孙儿顾禹巡中了乡贡,也要学父祖动身前往长安参加春闱了,也不知其人能有顾兄和华阳真逸几分文才?倘若……某自当为他此行赶考助力一番,也算某告慰顾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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