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血族成婚媾,坊邻多显赫

第十三章 血族成婚媾,坊邻多显赫

  《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

  鱼玄机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

  唐代亲仁坊内部结构

  顾柯与回鹘儿一同从西坊门走出平康坊,路上经过长安城用黄土夯打而成的宽阔街衢时,顾柯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回鹘儿,你家妹子当真俊俏,可是到了该许人的年纪?好端端的良家子,你总不能让她一直和你一起寄在娼家。”

  不料回鹘儿闻言后却用一种“乡下人真是大惊小怪”的眼神看着顾柯,随即说出了让顾柯颇感震撼的一段话:

  “某家往上两代都是信祆(xiān)教的,祠部的祆祝说某出生时家中糟了安格拉·曼纽所统御的迪弗外魔(Daeva,特指伊朗神话中的魔鬼)侵害诅咒,因此坠入恶途,这才一路败落到寄食娼家的地步,若要驱散迪弗,需行圣婚向大神阿胡拉•马兹达礼赞,积功德重回善道正途,待明年她满十四就要到靖恭坊的祆祠里与某成婚了,哪还用许给别人。”

  (长安城东部的祆祠位于靖恭坊,归唐庭祠部设立的祀官萨宝祆正管辖,祆教徒礼拜,举行婚礼或葬仪大多会前往此地。)

  “那倒是顾某唐突了,未曾晓得小哥家中竟有这等婚俗,失敬,失敬。”

  顾柯一听回鹘儿所言“圣婚”便如遭雷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祆教在唐朝境内流传甚广,即便是江南亦有祆祠,顾柯自小便知道所谓圣婚便是血亲之间的婚媾,在祆教徒之中自是十分神圣的仪式,可放到旁人眼中自然就是惊世骇俗,悖逆伦常了。

  “原来先前那胡姬小娘不仅是回鹘儿的妹子,还是他未来的老婆。”

  顾柯顿时对这位回鹘少年“肃然起敬”,难怪他一人包揽了恁多生意,原来是在积攒成家立业的资财。

  血亲圣婚在如今因十多年前的会昌法难而遭受重创的长安城祆教徒社区里,可算得上是一件向光明神献上礼赞,驱散迪弗,凝聚人心的重要法事,难怪这回鹘儿可以在长安城干牙郎的活计,感情是因为他祆教徒的身份和即将举行圣婚得到了部分同为祆教徒的胡商帮衬。

  (传自中原地区的祆教吸收了许多异教元素,尤其受佛教影响颇深,与呼罗珊地区的正统琐罗亚斯特教有许多区别。

  长安城在会昌灭法后诸多外来宗教均遭禁毁,但大中年间弛禁之后佛教势力在皇室扶持下迅速复兴,将其余外来宗教挤压得更边缘化,故而这一时期祆教平信徒中间时常有在教仪上掺用佛教形式和术语的。)

  “不妨事,先看宅子要紧!”

  回鹘儿咧嘴一笑,对顾柯的表现也不以为意,只是埋头往亲仁坊的方向赶路。

  他早就习惯了因教义信仰问题惹出的麻烦,这位江东来的乡贡进士顾郎君反应相对而言已经十分平和了,若换了老冤家青州乡贡进士陈近德,恐怕得长篇大论半个时辰,不把唾沫星子全吐到自己脸上不算完。

  随后一路无话,二人花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从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脱身,自亲仁坊的西坊门穿过保存完好的坊墙走入其中。

  一进亲仁坊,回鹘儿便来了兴致,打开话匣子开始跟顾柯讲解亲仁坊的好处:

  “这亲仁坊居于前隋将作少监宇文工部营建大兴城时所定的‘六爻’中第四条的正上方,即所谓乾卦中的‘九四’,风水极佳。

  毗邻皇城安上门,西临朱雀第二街,距务本坊的国子监也仅一坊之隔,北面紧邻京兆府万年县廨,东北与长安东市(又称都会市)对角,端的是四通八达,往来各处要紧之地都十分方便。”

  一边解说,回鹘儿还不忘一边夸赞顾柯选择亲仁坊落脚的眼光独到:

  “要不怎说顾郎君当真是有好眼光,想必定是从别处知晓了亲仁坊乃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地段,方才点名要来此地安身。非是某胡乱吹嘘,能长居此地者从来都非富即贵,正合该是顾郎君这等人物来长安落脚第一等的去处。”

  随后回鹘儿又指着贴近西北角坊墙处,一座占据了亲仁坊四分之一面积的巨大宅院向顾柯介绍说:

  “郎君可曾瞧见西北角这座大宅了么?长安城里都唤作亲仁里郭家,里面所居的人物当真是了不得!太皇太后郭氏的娘家,国朝中兴第一名将郭汾阳家宅便在此处。”

  望着郭府雄伟气派的大门,回鹘儿一脸艳羡地说道:

  “郭汾阳一门八子七婿,皆贵显朝廷,孙辈有二人尚公主,一女贵为太皇太后,郎君若能与之比邻而居,想必多少也可沾点贵气。”

  顾柯则对回鹘儿所言“沾沾贵气”的说法不置可否,太原郭氏如今在朝廷早已不复当年显赫,这宅邸便如太宗皇帝嘲讽关东士族时所言,只是仰仗郭汾阳与太皇太后郭氏这两具“冢中枯骨”才得以在亲仁坊中立足。

  “若郭氏再无后辈重振家声,只怕两代以内连这座宅子都保不住了。”

  顾柯在心中暗自摇头,对回鹘儿的吹捧不以为意。

  在顾柯眼中,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郭家大宅并非是郭氏如今门第显赫的象征,反倒是有几分风雨飘摇,难以为继的意味。

  两人自西北角的郭氏府邸继续往前,亲仁坊西南边迎面而来便是一座由金吾卫把守的清幽道观,形制规模非同凡响,显然是归李唐皇室所有的。

  “那西南面这座道观又是什么来历?”这下顾柯倒是来了兴致,指着道观的方向主动出言询问道。

  回鹘儿年岁不大,对亲仁坊各处的掌故来历倒是信手拈来,只沿着顾柯手指的方向大略瞥了一眼,心知自家对此处了然于胸,随即便如数家珍般讲解起来:

  “此地本是睿宗皇帝潜邸所在,玄宗开元年间,又改为‘仪坤庙’,用于给未曾迁祔太庙的昭成肃明二位皇后立庙祭祀。开元二十一年,肃明皇后被追尊为皇太后,迁祔神主至太庙,仪坤庙遂改建为肃明道士观,自此便是皇家道门清修之所,直至于今。

  百年前宝应元年(762年)玄宗之女咸宜公主出家入道,复又更名‘咸宜女冠观’,为天家女眷修道之所,亦容许民间女子考取道士度牒后入内修行,据传观中壁画上人像皆开天年间丹青圣手会稽陈闳所出,栩栩如生,百年间多有慕名而来者临摹学习。

  说来这陈闳与顾郎君算是同乡,开天年间以擅写真著称,所画肖像形神兼备冠绝天下,到长安后专为玄宗皇帝画像,所绘畋猎,起舞之景无不传神,堪称国朝阎令公后第一人!倘若顾郎君有心前往观中一睹其人遗作,尽管吩咐在下便是,保管替郎君安排妥帖。”

  (陈闳擅于写真,鞍马师法曹霸,上承唐代丹青国手阎立本,为唐中期肖像画第一人,现存唯一作品为描摹北魏八位重臣形象的《八公图》,现藏于美国纳尔逊美术馆,八座人像仅存六座。)

  话说到这里,回鹘儿一拍大腿,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连忙拉住顾柯附耳说道:

  “说来这咸宜观除却往日风光外,现下还有一桩奇事,只是某不知该不该说与顾郎君听。”

  顾柯一愣,回头看了又看,却始终没发现这座道观有什么门道,不由得有些不耐烦地回他了一句:

  “一座天家道观又有何见不得人的?你且尽管说来。”

  “想必郎君知晓何为通榜?”

  顾柯眼见这回鹘儿有意卖弄,只觉愈发不耐烦了:

  “这又什么不知的?礼部主司主持春闱考试,然而朝中显宦亦可提前知会当年主司,以此共同决定春闱最后录取哪些士子,此即通榜,乃是科场上不成文的规矩。”

  回鹘儿不紧不慢,将咸宜观中对科举有用的关窍一一道来:

  “咸宜观此事唯有常居长安之人方才知晓,合该郎君不知,否则岂不是天上星宿下凡,自有宿慧在身?咳咳,先说正事!此间道观中有一鱼姓女冠出家修行,道号玄机,自幼诗才绝顶,多年来与长安文坛魁首,朝中显宦多有唱和,倘若郎君有意与人投行卷,那寻她相助必能大有裨益。”

  顾柯听了这番话方才明白了咸宜观乃是一处终南捷径,倘若得了那位鱼玄机炼师的助力,自己想在春闱中及第也会更有把握。

  “如此说来,这位鱼玄机炼师不仅道法通玄,于诗赋一道亦可称得上精才绝艳?可既然你说她能助某行卷,为何先前又要故作迟疑?难不成要求得这位鱼炼师出手相助,并非易事?”

  在顾柯看来,非官宦之身而助人行卷者多是操持掮客中人之业,要求得无非是钱财,况且掮客又不是当年知贡举的主官,可以经由通榜直接决定当年春闱录取何人。

  若是掮客故弄玄虚收取高价,临了却不能助人及第,岂不是贻笑大方,反而坏了名声。

  回鹘儿见顾柯不屑的眼神便知他会错了意,以为自己暗示的是这位鱼玄机炼师替人行卷收费太高,怕顾柯出不起钱,于是强忍住笑意解答道:

  “正是因为这位鱼炼师至今未曾听闻有助人行卷,倘若能求得她出手相助,便可尽得其多年交游所积累的人望,到时就远不止鱼炼师一人可引为助力了。”

  “那为何这位炼师如此得天独厚,却从未替人行卷?”

  这下顾柯倒是愈发好奇起来。

  “只因其人诗才实乃当世屈指可数,在往年甚至作诗放言新科进士皆不如她,若非是女儿身,早已自己登科作了状头。

  就连已经登科的前进士都入不得她眼,乡贡进士想要让其助力行卷之事便更是难于登天了……”

  回鹘儿说到最后话锋一转,已是难忍笑意,竟拿顾柯与那位鱼炼师开起了玩笑:

  ”……不过某观顾郎君丰神俊朗,仪表堂堂,若能得这位炼师青眼,想令其破例相助,亦非难事……”

  顾柯眉头一皱,出言训斥回鹘儿道:“好你个回鹘儿,鱼炼师身为出家修士,怎容你这般随意出言诋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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