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坡》
罗隐
佛屋前头野草春,贵妃轻骨此为尘。
从来绝色知难得,不破中原未是人。
……
待简单签过租赁契书后,顾柯还是拉着房东家仆和牙郎回鹘儿在院中反复巡视了小半个时辰,没有发现明显的问题后才“心有不甘”地放他两人离去,随即“闷闷不乐”地入住此间空置的一进院落,与那位名传天下的罗隐作了邻居。
待那两人走远后,顾柯方才连忙关上房门,躲入里屋窃喜起来。
他仰面躺倒在尚未铺上柔软褥子的榻上,放松全身,闭上眼轻声叹道:
“呼——一连辛苦奔波数月,总算在长安落了脚,只需静候母舅前来……”
随后他睁开眼环视周围尚且显得陌生的陈设,心道:
“不出意外的话,这便是我未来数年在长安的住处了,日后有的是时间修改,不如趁着现下无事,速将未来一月应办事宜用纸笔一一陈列,以免遗忘。”
说干就干,可待顾柯起身将书房简略打扫一番后,却发现自己忘记购买新的砚台,一时没法用笔墨,而现下出门去东市买又觉得太麻烦。
“不如找隔壁罗昭谏先借用一下?正好也与他认识认识,某与他好歹算半个同乡。”
顾柯考虑再三,最后索性决定去找隔壁罗隐先借用一下他的砚台,顺道与名满天下的罗秀才认识认识,反正自己只需要用砚台约莫一刻钟,应当不妨事。
……
甫一靠近,顾柯便听见一个带有浓重浙地口音的男子似哭似笑地高声吟诵道: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哈哈,可笑!某半生潦倒,屡试不第,多年辛苦,当真还是窥不破这功名利禄!”
一听这愤懑的语气,还有那标志性的诗文,不用谁说,顾柯便可断定里面的正是那困顿科场近十年的罗隐罗昭谏。
顾柯在门外细细琢磨过罗隐所吟诗句中的滋味后,方才推门而入,用自己从梦中所得的五言短句安慰他道:
“没曾想罗秀才身陷科场樊笼多年,亦胸怀苍生疾苦,感念百姓劳作艰辛,正所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某此番算是晓得那‘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四句必是罗秀才所写,旁人断然是写不出的。”
屋内的罗隐此刻正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捏住兔毫笔袒胸伏在案上奋笔疾书,衣衫不整醉意朦胧,姿势颇为不雅。
顾柯的突然闯入让他吃了一惊骤然停笔,一时没拿稳酒壶被葫芦砸在了头上,他用手臂撑起的半个身子也险些扑倒在案桌前,手中的兔毫笔打着转落到地砖上,浸染出一片深浅不一的墨色。
顾柯见状便知自己闯祸了,为自己的冒昧向罗隐道歉,并急忙退到门外给罗隐留出收拾局面的时间,然后在门外对这位落魄的文坛领袖叉手一礼,主动自我介绍道:
“在下会稽乡贡进士顾柯,此番冒昧闯入,皆因仰慕罗秀才之诗文,忘情之下一时不请自来,还望罗兄海涵。”
屋内的罗隐收拾了好一会儿后,才出声请顾柯入内:
“顾小郎君且快进来与罗某相见,鄙人囊中羞涩,未能在家中备茶以礼相待,更兼之放浪形骸举止不雅让友邻惊诧,惭愧,合该某先向顾小郎君致歉才是。”
得了罗隐的邀请,顾柯这才进入书房与他相见,尽管先前已经经过了一番收拾,罗隐那不羁的形象也没有发生太大变化:
他的面相十分普通,整体看来甚至算得上有些丑陋,头顶上是随手用一根木簪固定好的发髻,脸上许久未曾修剪的八字胡隐隐有朝天飞起的架势,所幸一身圆领开襟袍已经用衣带胡乱束紧,好歹没有再袒胸见人,全然不像能写出“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这等道尽时运兴亡慨叹的绝句之人。
唯独那双炯炯有神的利目还隐现锋芒,嘴上两片薄唇蓄势待发,似乎随时都能用最沉郁辛辣的语调吟出一首传世佳作。
只与罗隐对视了一眼,顾柯便再无怀疑那些多年来从江东到西北人人传颂的名篇皆是出自他罗隐之手。
屋内四处散落着写满罗隐颇具叛逆气质笔迹的纸张,顾柯随手拾起一张略略一扫,只见标题是“英雄之言”,内容似乎是讲秦末刘项争雄之事。
见顾柯拿起自己新写就的小品文阅读,罗隐便来了兴致,立即操着浓重的杭州临安口音考较他道:
“你来得正好!此番新写就《谗书》两卷,正愁无人与某共赏之,顾郎君门非世胄,既能吟出‘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两句,又敢于在华州为保护流民力挫恶名昭彰的骁卫将军张直方,想必对当今天下百姓之辛苦有所感悟?”
顾柯闻言认真思索了片刻,心想:
“这罗秀才是绝顶聪明的人物,性情又极为古怪激烈,此番考较我若只拿假惺惺哀叹民生多艰的客套话搪塞,指不定会被他轰出去再也结交不得,不如与他说些亲身体会所得,或许能有奇效。”
心中已有定计后,顾柯才不紧不慢地开口答道:
“顾柯不似当今南衙宰相燮理阴阳,心怀天下四方;年岁尚浅,亦不知愁之滋味;更不如罗秀才文才冠绝当世,一时作不得名篇讽喻世情丑恶……”
罗隐听到一半就忍不住皱眉,心想:“某许你入内,可不是让你来此说这些客套废话,又何须这般假意抬举某……”
正当罗隐准备出言打断顾柯虚情假意的自谦表演时,顾柯却将话锋陡然一转:
“……但顾柯只知自江东一路西行所见饿殍遍野,流民蜂起,官兵为盗。江东盐监自盐户手中购盐只需五文一斗,而当作官盐贩至宋州则需每斗三百九十余文。
淮南米斗直钱二百,每年江淮运米至京,水陆脚钱,斗计七百,而长安米价今日每斗四十一钱。左骁卫将军张直方兼检校司空,每岁俸禄百六十万,又听闻南衙命河南各道给戍桂士卒每月十二石出界粮,究竟得粮多少,某实不知,只知徐州戍桂士卒困居南疆已逾五载,共超期两载。”
“天下百姓辛苦不辛苦顾柯一介白衣岂敢妄言?惟知沿途目睹之景,耳闻之怨而已。”
罗隐听顾柯如此总结他一路经行所见,一时间不由得也呆住了。
罗隐出身寒微,自是常常关注身边物价变化,也曾作诗讽刺朝中权宦粉饰太平,但从未如顾柯这样以一种堪称冷酷的视角将朝廷如今盘剥天下的种种行径露骨地剖出示人,一时间甚至有些不忍卒听。
任谁听了顾柯所言的几组数字都可直观感受到,如今长安的虚假繁荣,权宦的穷奢极欲建立在这个虚弱国家怎样的血泪之上。
“‘江南不是无灯火,取尽脂膏照上京。’某六岁时,因官府催逼税款过甚,越州便有裘甫趁机作乱,险些全家尽没于贼手。虽侥幸逃脱了裘甫,但官兵南下平乱时又遭一劫,所幸家人未有损伤,只是浮财尽丧,顾柯还记得,那年正是罗秀才离杭州首次往长安赶考的时候。”
罗隐与顾柯均是出身自江南两浙,这个安史之乱以来百余年受长安权宦盘剥压榨最甚之地,是以罗隐对于顾柯所言“江南不是无灯火,取尽脂膏照上京”两句自然也是有着堪称刻骨铭心的体验。
听顾柯说起裘甫之乱时的经历,他一时间竟也眼含热泪,哽咽难言起来。
回顾了一遍自己幼年时经历的那场浙东民乱,顾柯忍不住哑然失笑,自嘲道:
“说来好笑,便是在北行逃难的路上,某才在心中定下了日后要学罗秀才那般进士及第,绝不再受此等敲骨吸髓之苦的志向。”
罗隐闻得顾柯自称幼时将自己引为榜样的言论,顿觉面有赪色——现在以过去的自己为榜样的顾柯都从稚子成长到可与自己同科考试的年龄,而自己仍然没有进士及第,也正是因为今年放榜又未见自己名姓,罗隐才愤而闭门作《谗书》用以“自谗”,“警世”。
可如今听了顾柯讲述西行见闻时这朴实无华的几段话,他倒是觉得自己这《谗书》相较而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了许多,甚至有些无病呻吟之感。
感叹过后,顾柯又拿起罗隐所写的那篇被命名为“英雄之言”的小品文,高声念诵起来:
“……视玉帛而取之者,则曰牵于寒饿;视家国而取之者,则曰救彼涂炭。牵于寒饿者,无得而言矣。救彼涂炭者,则宜以百姓心为心。
而西刘则曰:‘居宜如是’,楚籍则曰‘可取而代’。意彼未必无退逊之心、正廉之节,盖以视其靡曼骄崇,然后生其谋耳……”
“意彼未必无退逊之心、正廉之节,盖以视其靡曼骄崇,然后生其谋耳。为英雄者犹若是,况常人乎?”
顾柯读罢只觉意犹未尽,不由得拍案叫绝,索性建议罗隐写成后将此书交予自己代为刊行:
“罗兄此文妙极,也不知这《谗书》何时才能写成?待此书写成结册后,为免传抄错漏,顾某愿出资替罗兄寻一书坊雕版刊印,也不知罗兄意下如何?”
“雕版刊印一事所费甚巨,罗某痴长二十余岁,怎可劳烦禹巡为此书破费?不妥不妥。”
罗隐一个穷习惯了的文人,一听顾柯说要为这本《谗书》寻书坊雕版刊行就连连摆手。
他一想到要为这本《谗书》花出十数缗的工本,心就开始滴血,坚决不让顾柯花这冤枉钱,宁愿自己抄写个一百遍。
顾柯心知罗秀才性情倔强,不愿随意受人大恩,见罗隐实在态度坚决,本就是一时兴起的顾柯也只得放弃了这个打算。
不过在一番言语交锋过后,顾罗二人知音之感顿生,遂结成了一对忘年相交的好友。
又继续与罗隐就《谗书》所言交谈了好一会儿后,顾柯方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乃是要寻罗隐借用砚台一二,顿时哈哈大笑道:
“罗兄可知小弟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见顾柯笑得诡异,罗隐顿时也起了玩心,便拿顾柯先前用来告罪的借口出言调侃道:
“难道禹巡不是仰慕为兄的诗文方才前来相见么?”
顾柯一脸不好意思地出言向罗隐解释道:
“非也!某来此地实为借罗兄砚台一用,只不过与罗兄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后已然把此事抛之脑后了,现下小弟仍需罗兄出借此物,还望罗兄莫要割舍不得。”
“且去,且去。”
罗隐蛮不在乎地将砚台递给顾柯,示意顾柯尽可拿走取用。
心知自己此行已然功德圆满,与人交往过犹不及,顾柯也就顺势向罗隐告辞回到自家所居的那进小院——这间新居还得他好生打理一番方能住得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