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五雷印

第三十四章 五雷印

  沈乐自小在官宦人家长大,对“记黑账”这一行为也不算是陌生,汴梁城墙高水深,而庙堂之上即是无底之渊,要做京官便不得不对这深渊之中的所有同行之人保持足够的警惕。

  无论是礼尚往来,还是贪墨行贿,只要有拿住同僚把柄的机会,不管现下是否用得上,十之八九的大宋京官都会有这样一本“黑账”,要保证在自家落水之日,尚有足够拖更多人一起下水的资本。

  记黑账这一行为,图的是让其他人投鼠忌器,图的是不被落井下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这记自己的黑账的人物,沈乐着实是头回看见。

  瘸腿木匠柴大师过不多时便从屋檐上爬将下来了,那木腿在地上笃笃作响,三步并作两步地快步行走至了沈乐面前,一把夺过纸条直接塞进嘴里给咽了下去。

  虽然记自己黑账的行为看着有点蠢,可这位柴大师显然还是知道这东西落在别人手里并非什么好事的。

  “柴大师,我的斩鬼剑?”

  先行开口的是黄沐瑶,她的一长一短两把木剑都在万岁寺一战中折损在了正觉身上,找人另行制造一把并不稀奇。这位有“瘸鲁班”之称的木匠大师既然有如此巧手,那么来鬼市寻木工的人只要舍得花银子,大抵是跑不到别家去的。

  沈乐一路行来,也并未发现鬼市中有其他的木匠商铺,想必也是被这位“瘸鲁班”的手艺给挤走了,要么则是干脆避开了与他争抢买卖的念头。

  “妥了妥了,你这丫头片子当真是个赔钱货,那乌木贵重得很,你却当个杂木用。”

  柴大师自柜面下头轻踢了两下,左手边的木格便自弹了出来,这柜面想必也是个内装机括的精巧物件。他取出木格里一个麻布卷裹的长条物什朝前一递,自然就是黄沐瑶在此处订做的乌木斩鬼剑了。

  黄沐瑶女儿之身,这乌木斩鬼剑看起来却足有三尺长短,赫然是全尺全寸的长剑。倘若是寻常薄铁片的长剑,沈乐自问也能如臂使指,挥舞如风。可这沉重的乌木剑令未曾精研过刀剑一道的沈乐看见也自心中叹了一句:

  “这紫阳门下当真不俗,女子亦有这般勇力。”

  沈乐固然并未开口直言,可那略带一丝惊诧的眼神却没逃过黄沐瑶的眼睛:

  “要是羡慕,你也辞别家老随我上天台山去?内丹之法入门三年,包你一身的力气。”

  沈乐自然知道她此话乃是调笑,天台紫阳门固然不是什么百年大派,可识人收徒的规矩亦是极为严格的。人正,身正,意正,三正之下方有入门的资格。

  这“三正”的意义众说纷纭,可基本都是围绕着品行出身来看的,不像是其他门派,更在乎天分。

  身为奇人,天分二字指的当然就是能否有机缘得气养气炼气了,这紫阳门最为神秘的一点,正是其收徒时不仅不看天分,反而是只收未得气的“三正”之人。换句话说,紫阳门下那为数不多的弟子尽数都是入了天台山桐柏宫的山门后才成了得气的奇人。

  奇人之间有所传言,桐柏宫主人,紫阳山人张伯端是真正夺了天地之造化的仙人,故而才能化腐朽为神奇,点化凡人为奇人。

  书归正传,桐柏宫收徒规矩如此苛刻,沈乐身负家学,自然不可能得立紫阳之门墙。黄沐瑶说这话仍旧是取笑沈乐没见识的意思,女子修炼内丹之道气力生发乃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只不过大眼少爷这辈子总共也就才见过黄沐瑶这一位内丹修士,少见自然多怪。

  更何况,沈氏的纸偶搬运法所依仗的正是活跃在天地间游荡的灵物妖鬼之流,紫阳门人以“斩鬼”为己任,恐怕天台山四周几里之内也难有灵物的踪迹。

  调侃一句,黄沐瑶自麻布中抽出长剑轻舞了几下,木剑带起阵阵呼啸破风之声,不闷不散,正是此剑重量均匀适宜,正好合用的象征。

  那木剑粗看之下无甚特别,与寻常的长剑尺寸大小一般无二。桐油树脂封闭之下,乌木黑亮的纹理显得古拙雅致。可细看之下才能发现,剑身上阴刻着诸多凹槽,似乎是为了铭刻法诀咒记而预留的位置。剑柄还与剑身有着不大明显的接缝,显然不是一块木头一体所成。

  那空白的凹槽沈乐尚能理解,这乌木斩鬼剑上若要铭刻符咒,必然要使用紫阳门自家的咒语。这柴大师出身何地沈乐不知,可无论如何也不像是紫阳门人,故而空下凹槽让黄沐瑶自行加持才是正常的选择。

  可一把木剑为何要分开制作剑身与剑柄,沈乐却不得其解。

  “白磷我这没有,你自寻去,爷是折腾木头的人,最忌讳屯这些个引火的东西。”

  听完柴大师这一声嘱咐,沈乐随即恍然,原来那分开制作的剑柄是由于剑身中要留下装填白磷的空腔,连同剑柄一起钻孔又不利于密封,这才分成了两个部分。

  “好手艺,柴大师,小女子谢过了!”

  手中长剑挽个剑花,黄沐瑶将其收回了麻布之中,紧跟着便向柴大师行个道礼,满眼都是喜色。

  “别假客气,你可记好,那三剑之恩我可还了两剑了。”

  “晓得晓得,回山以后我自向师兄禀报。”

  听到这二人之间尚有渊源,沈乐有些好奇,却又不便多问,生怕多说多错,泄露了自己与黄沐瑶之间其实并不相熟的事实。

  “瘸子,你问我这小师叔收了几文钱,说来给贫道参详参详,我也要找你做几样东西。”

  林道士看见黄沐瑶订做的斩鬼剑,双目也是一亮,自然是对眼前这个古怪木匠的手艺极为看重。

  “滚滚滚,我这是欠人家的,与你这破落户参详不着,你这电木么,我给你制个外丹坯子,银子随意,把余料给你柴爷放下即可,多优惠的价钱。”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外丹不过巴掌大小,我这料可有一尺见方!贫道又不会你那些左道,拿个坯子有甚用。讲老实的来,一把天蓬尺,一方不要刻字的真武印,再给这小的打……”

  林道士撇了一眼沈乐和黄沐瑶,顿了片刻又笑道:

  “再给这一对小的,小师叔和男小师娘打两个无事牌来,一共几多银两?”

  沈乐本就对“黄沐瑶相好的”这个身份颇为面热,此刻听到林道士这句调侃不禁大窘,可做戏要做全套,此时也不是与林道士分辩的时机。沈乐眉头一转,便即张口附和道:

  “您看,这好大儿就是不孝,法印法尺是什么大小,无事牌便要个边角料也做得了。”

  林道士讽他做“小师娘”,沈乐便应了这个人伦叫他做“好大儿”,一来一回均是纲常,反倒叫林道士一时哑了火。

  黄沐瑶未曾掺和这二人斗嘴,只是笑吟吟地站在一旁持剑而立。那柴大师却似乎像是完全没听到后几句的戏言,全心都悬在了刚刚林道士要做的几样器具上。

  “真武印,爷会,替你刻了吧。”

  “不劳挂心了,空着即可。”

  “真武印不大好做,改为吕祖纯阳印,与天蓬尺更为相合。”

  “就要真武形制,旁的不要,印都不叫你刻,多简单的活。”

  柴大师一双眉头拧在了一起,沉声问道:

  “姓林的,你要叛教?”

  林道士不气不恼,向前挪了半步,将那太霄神木稳稳搁在了柴大师店铺的柜面之上,没发出一声多余的响动来。

  “道便是道,我师混康是道,焉知我灵姜不是道,真武太上是道,焉知九天应元不是道。他也是道,我也是道,无甚可争,无甚可叛的。”

  “我只为你出个印方,真武不真武的,与我这尘俗无关,你今后便是惹出天大的篓子来,也莫想把祸事惹到你柴爷身上。这余料之外,再收你官银八十两,飞钱商券交子一概不要,只要白银,你这野茅山一文钱都别想省。”

  话毕,柴大师抱起木料,又轻踢了柜台一脚,在沉闷的机括声中,连人带柜一起缩进了门户的另一头。几道木栅吱呀呀地随之闭合,连同那块“都不如我”的匾额也一起上翻收进,不见了踪影。

  “这位上清师兄,先前不知您是华阳先生高徒,贫道失礼,还请恕罪则个。”

  黄沐瑶对林道士行个道礼,扭头又转向了沈乐:

  “李公子,冬夜寒得紧,你我还当相会,只是勿忘了明日之约,沐瑶告退了。”

  寒暄一番,黄沐瑶快步离开了柴大师的店铺门前,几个闪身便没了踪影,只剩下了沈乐与林道士二人。

  即便再迟钝的人也知道,刚刚柴大师与林道士的对谈几句之中满是秘辛,可此事怎么听都是茅山上清派门墙之内的家事。官差管天管地,也管不得人自家的事务,故而沈乐也不便多问,只是将话题引到了物件上:

  “道爷,八十两的工钱,你究竟订的是个什么东西?”

  林道士面上倒是已然恢复了轻松神情,转眼便又是那个混迹街头,只认得孔方兄的茅山弃徒了。

  “五雷印,少爷你单记个名字即可,这东西一时难成,贫道还需机缘。哪一日印成了,莫说是什么三面的妖僧,便是罗汉来了,贫道也叫他留个买路财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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