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和蕃公主·国子博士·张籍》
塞上如今无战尘,汉家公主出和亲。
邑司犹属宗卿寺,册号还同虏帐人。
九姓旗幡先引路,一生衣服尽随身。
毡城南望无回日,空见沙蓬水柳春。
……
“大人自郑州卸任入朝,又身负台谏要职,秉公持重,弹劾不法本为应有之义,皆非私怨。
朝廷特遣骁卫将军率部相迎,大人于华州与神策军诸军将相会时,军士见流民鼓噪,以为大人遇险,情急之下遂有此惨事。”
卢馥君轻启檀口,吹皱了杯中平静的水面,待啜饮过半杯清茶后,方才不紧不慢地说起了她和父亲卢携同行经过华州时与率领神策军护卫前来护卫卢携的张直方间产生的“误会”。
她对于自己曾遭遇的险境十分轻描淡写,只字未提,反而按着张直方为他自己鲁莽行为辩解的说法复述了一遍事情的起因和经过,对卢携的真实态度则丝毫不曾透露,当真是滴水不漏。
王子珩闻言只是眨巴了两下眼睛撇了撇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随即立马伸手缠住密友被包裹在外裳之下的藕臂,不肯就此罢休。
“谁要你讲这些了,今日邀你来此可不是为了听那扫兴的事,奴只想知道姐姐可曾有心上人否?”
“没有!倘若惹出丑事,大人定要将妾逐出家门去的。”
显然王氏女郎对卢馥君简略而敷衍的描述还远没听够,更想知道那些卢馥君避而不谈的微妙细节,尤其是关于卢馥君自己手上伤势的来历。
而在一旁摆弄茶具的鱼玄机则不动声色,仿佛对二人的胡闹漠不关心,只是在思考待会儿应该到藏书阁中翻阅哪篇古籍一般。
“好姐姐,你就依了奴吧,奴家来生必结草衔环以报~”
王子珩装出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将半个身子挨在卢馥君边上,轻轻摇晃起来,打定主意不让她继续顾左右而言他。
实在被死皮赖脸的王子珩缠得没办法,卢馥君宛如一只雌豹,气得将两颗虎牙磨得发响却又不能发作,最后只得恨恨骂道:
“迟早被你们气死。”
“嗯?‘你们’,看来除了奴,还有旁人教卢姐姐生气了?速速招来!”
敏锐的王氏女郎阴谋得逞,迅速捕捉到了卢馥君话语中的漏洞,连忙乘胜追击。
见已经瞒不过自己这看传奇看到走火入魔的密友,卢馥君也只得叹息一声,将自己受伤的原委说出:
“无非就是那会稽举子顾柯,纵马闯入妾所乘副车当中,妾以为是乱兵闯入便持妆刀护身,那顾柯却丝毫不管,将妆刀强夺过去,妾手上的伤便是那时留下的……”
卢馥君话音刚落,王氏女郎便兴奋地追问道:
“那顾柯又为何要强闯卢大夫家眷所乘副车?莫不是想作了卢大夫的佳婿?
奴可是听闻他为制止乱兵杀戮百姓一连射落十多名神策军骑卒,厉声呵斥张直方,吓得他抱头鼠窜,一路逃回长安……也有说那顾柯早早便暗中仰慕卢大夫之女,这才趁机从乱兵手中救下卢大夫家眷,卢大夫为酬其功还许诺要把女儿嫁给他的……”
她越说越起劲,甚至把自己从市井中道听途说而来的各种夸张说法都一股脑讲了出来。
而这一众乱七八糟的不实谣言听的卢馥君是目瞪口呆,全然没想到华州之事传到长安竟变成了她与那乡贡进士顾柯之间的绯闻,原本真正的主角张直方与卢携二人反倒成了市井流言中的配角。
在一旁听了王氏女郎所言及的各种宛如天马行空般的流言许久后,鱼玄机终于也忍不住破功,“扑哧”一笑,主动朝卢馥君投来同情的目光——她常年来也为流言蜚语所扰,鱼玄机自是对卢氏女郎现在的复杂心情有几分感同身受的。
卢馥君被王氏女郎竹筒倒豆子般劈里啪啦说出的一大堆流言弄得头大,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道:
“莫要信那没来由的谣言,妾与那顾柯素不相识,他连妾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又何谈暗中仰慕之说?更遑论此人闯入妾所乘副车时怀里还抱着殿中侍御史薛公之女。”
“呜,看来那顾柯登车怒斥张直方非是为了卢姐姐,当真可惜……”
王子珩见卢氏女郎直言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由得发出一声失望的哀鸣,如遭重创伏倒在案上,仿佛她心中构思已久的传奇破碎了一般。
“……”
卢馥君也懒得再与这位情感过于丰富的密友纠缠,从身侧小几上放置的杯盅中取出一枚浸泡在羊酥酪里的饱满桑椹,先微微张口抿尽包裹在果肉外的酸甜酥酪,随后才优雅地将桑葚果肉含入口中,又饮了一口羊酥酪,闭目细细品味。
伴随着果肉与酥酪在口中的交融,卢馥君原本有几分郁闷的情绪也顿时愉悦起来,嘴角微微上扬,一双柳叶眉也随之翕动,宛如破茧蝴蝶将舒未舒的艳丽羽翼般动人。
其父卢携幼年长居北地涿州,年龄稍长随家人移居长安,平素里最喜饮的饮子(即饮料)便是浆酪,每逢临帖都要先饮过一杯方才下笔,幼时卢馥君最喜欢做的便是在大兄卢晏的掩护下偷喝父亲卢携私藏的羊酥酪,每次得逞都会暗地里开心好久。
但倘若不幸被卢携抓个正着,便要和大兄一起在父亲的监督下练习颜鲁公书法,临帖过一百遍方可休息,而每次自己被抓住后,受罚更重的往往是包庇自己的大兄,要先受过父亲十下戒尺再临帖一百遍。
如今再次品尝到这熟悉的酸甜滋味,卢馥君便仿佛被带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来,开始由衷怀念起往日的生活。
而鱼玄机则在沏好一壶新茶后很没有风度地从案上拿起半盅乌梅浆仰头一饮而尽,饮尽之后还意犹未尽地长叹一声,仙风道骨的女冠气质全无,反倒是有几分沙场归来的洒脱味道。
见卢王两位女郎都一脸诧异地看向自己,仿佛惊讶于谪仙人般的鱼炼师竟也会做出这般俗气的举动,鱼炼师顿时露出一副玩味的表情,笑道:
“两位女公子怎的一惊一乍,莫非是以为贫道也与汝等贵女一般出身高门从不逾矩?贫道一介平康里市井中长大的女子,现下又是修行中人自是不知这些俗家礼数。
贫道自幼家贫,先父十岁便病卒,贫道遂与寡母相依为命,迁居平康里替人浣衣为生,这乌梅浆唯有在每岁上元节时,阿娘才舍得到朱雀街上购来赠与贫道,只因这是往年先父替人抄书为业时少有能带回家中与家人共享之物。
是以贫道如今每每品尝此物都会忆起耶娘,睹物思人之下,自是顾不得那许多俗礼了。”
卢馥君和王子珩这等自幼锦衣玉食的贵女,当然是很难想象鱼炼师所言“一整年才可舍得买一次普通乌梅浆”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只是模糊地感觉到那会是一种颇为难熬的苦涩人生。
但看鱼炼师的表情中除了些许忧伤之外,流露出的更多还是一种怀念,似乎那段穷困潦倒的生活才是她人生中难得一见的光明。
而如今在咸宜观中的生活虽衣食无忧,闲暇时可四处出游,读书修行,每月还有朝廷发给的薪俸,但却总感觉少了些滋味。
感慨过一番人生际遇各不相同后,鱼炼师便起身将木柄拂尘拿起一挥,素色羽衣随风飘动,瞬间又恢复了那种清丽脱俗的超尘气质。
她怀抱拂尘,伸出右手弯曲拇指食指,伸直其他三指弯腰朝二女行了一个修士礼,并出言邀请她们移步至藏书阁所在的观内后屋:
“罢了,与两位说这些扫兴的事作甚,既已饮过茶,且随贫道往观中藏书阁一行,二位若要拜会观主,此番便是机会了。”
咸宜女冠观身为皇家道观,自百年前便收藏有许多名家书画之作和珍本古籍,更有长安城内难得一见的国手陈闳亲笔所绘神人像壁画,卢馥君与王子珩皆为书香门第出身,自幼受其熏陶,听闻能欣赏这等珍品自然是见猎心喜。
而观中那位深居简出的观主对她们而言则更堪称是传奇人物,比任何古画古籍都要更吸引人。
三人一路沿回廊深入咸宜观,路上不时能撞见几名前来观中敬香的京城士大夫之家女眷,待三人经过后便暗地里对着一身素色羽衣的鱼玄机议论纷纷。
王子珩示威般地回头瞪了她们一眼,随后便转过头好奇地出言询问鱼玄机:
“鱼炼师,你可知安定大长公主为何会到此避世隐修?”
而卢馥君则认真观察着观中的各式陈设,壁画,一言不发。
鱼玄机闻言沉吟良久,然后摇摇头回答道:
“不知。”
王子珩所提及的这位安定大长公主,其经历不可谓不传奇。
她本为宪宗皇帝第十女,穆宗长庆元年(821年)及笄后被册封为太和公主兼回鹘可敦,受天子之命前往漠南与回鹘崇德可汗和亲。
当时穆宗与郭太后亲率百官至长安东城通化门外相送,而回鹘为表诚意则遣一万骑出北庭,一万骑出安西万里相迎,防备吐蕃趁机破坏和亲之事。
离开长安后,太和公主在左金吾卫大将军胡证为首的唐庭送亲使节团、回鹘宰相为首的五百七十三人迎亲使节团和唐军三位刺史所派的数千大军共同护送下于长庆二年抵达回鹘牙帐,自此长居漠南二十二载,先后嫁与三位可汗为可敦参与朝政,期间回鹘与唐朝始终互为盟友。
直至开成五年,回鹘在黠戛斯汗国的攻势下丢失王帐,溃不成军,太和公主也被黠戛斯所获,黠戛斯本欲将公主送归长安,并向唐庭称臣希望取代回鹘过去的地位,却没想到使团在次年会昌元年时被回鹘残部乌介可汗率军劫持,并以此要挟唐庭继续为其输送财货。
而武宗皇帝则坚决不受其要挟,联合卢龙张仲武对盘踞在漠南的回鹘残部犁庭扫穴,天德防御副使朔州刺史石雄率沙陀部众首领朱邪赤心及契苾、拓拔等杂虏共三千骑于杀胡山直捣乌介牙帐,令其负伤遁逃,终于救回太和公主。
而回到长安的太和公主则受到朝野一致欢迎,更有无数文人墨客撰文作诗表达对公主沦落胡尘颠沛流离的同情。在公主与嫡母太皇太后郭氏相见后,武宗更是加封其为安定大长公主,可谓荣宠至极。
然而好景不长,在武宗去世后,继位的光王李忱为强调自身正统地位,否定了自穆宗以来兄弟相继的穆、敬、文、武四代皇帝,宣称自己才是宪宗所选定的合法继承人。
也正因皇室世系转移带来的种种矛盾,原本受封安定大长公主的太和公主也被降为安定公主,更因其代表了武宗会昌年间威加北狄的伟业,愈发遭到朝廷和宫廷的冷遇,不过三五年间,公主的境遇便陡然一变,而她也顺势离开宫中前往咸宜观修行,自此不问世事。
即便在当朝天子继位后恢复了她与其他会昌朝旧人的荣誉,她也再未曾离开此地一步,如今距离她初次离开长安已有整整四十六载,归国也已有二十五年,乃是世间为数不多的同时经历过元和中兴与会昌中兴之人。
能与这样的活传奇相见,哪怕是性情沉着冷静的卢馥君也难免有了几分紧张,而王子珩倒是毫无压力,已经在盘算着自己能从那位公主口中获知多少往日的故事了。
“贫道已将二位引至此地,若要拜见观主,不必拘礼,自行入内即可。贫道尚有要事需往藏书阁一去,不便再与二位同往。”
走到回廊尽头时,鱼玄机却突然停住脚步,示意两位访客自行进入里面拜访,而则她要前往藏书阁翻阅古籍,不便与她们一同进入。
王子珩本欲再开口说些什么,不料卢馥君却暗中出手拉住了她,示意她听从鱼玄机的安排,王氏女郎这才忍住了一探究竟的心,乖乖跟着卢馥君一同走入其中,不再纠缠心事重重的鱼炼师。
待二女入内后,鱼玄机方才幽幽一叹,低声自嘲道: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士大夫之家如是,天家亦如是!贫道如今只恨生作女儿身,纵有千般才情,万种不甘,又当如何?止增笑料尔!”
叹罢便转身走入藏书阁,将蒲团坐在身下,随后将一本《吴越春秋》放到腿上轻轻翻开,鱼玄机一边翻阅,一边喃喃自语:
“‘吴越相谋计策多,浣纱神女已相和。一双笑靥才回面,十万精兵尽倒戈。范蠡功成身隐遁,伍胥谏死国消磨。只今诸暨长江畔,空有青山号苎萝。’
观主之功丝毫不逊那西施分毫,可天子若为一己之私,纵有匡国之功又有何用?
罢了!左右不过是埋首书堆终老于此,总好过与人作妾,四处流离。”
像她这般出身贫寒的孤苦女子唯有拼尽全力,方才能在长安城里寻得一处安身之所,如今她所能剩下的最后坚持,便是不再依附于男子而活。
而哪怕是太和公主这般的传奇女子,在面对时代的浪潮亦是脆弱不堪只能随波逐流,每次与观主相见后,鱼玄机心中的绝望便再增一份,自己想要施展胸中抱负,只怕此生无望。
百无聊赖之下,鱼玄机只觉有一张无形的巨网正把她捆得愈发喘不过气,她近乎是强迫着自己继续翻看手中的《吴越春秋》。
她一路从吴王夫差为父复仇擒获越王勾践翻到越王勾践为求归国,借越女西施蛊惑夫差,再到勾践归国之后卧薪尝胆十载,最后是勾践趁吴王夫差率军北上时袭击吴国,逼得吴王夫差兵败自杀成功复仇,吴越遂归于一统。
故纸堆中记载的千年前吴越相争之时的种种传奇故事,总算是让鱼玄机从抑郁的情绪中暂时解脱了出来,她长出一口气,意犹未尽地在字里行间搜寻起书中所记两位传奇君主的身后事来:
“……禹五世孙少康恐禹迹宗庙祭祀之绝,乃封其庶子于越,号无馀,其传二十馀世,至周敬王时,有子允常,拓地始大而称王。允常卒,子勾践立,称越王,灭吴称霸。勾践后六世至王无疆,国为楚灭,诸族子争立,其闽君摇以佐诸侯灭秦,汉高祖封摇为越王。
摇别封其子为顾馀侯,以爵为氏,汉初居会稽,此即吴中顾氏之先祖。”
这段关于越王世系的描述顿时让鱼玄机想起先前王卢二女所言的会稽士子顾柯,她不由得为这个巧合哑然失笑,原来吴郡顾氏的由来竟是在这里。
但一想到近二百年来似乎未见吴郡顾氏有位居台阁之人,她又难免为越王勾践后裔如今的衰败摇头叹息,于是便在书中空白处提笔批注到:
“噫!越王勾践何等英雄?惜哉吴郡顾氏近世久未闻其名,吾恐勾践之苗裔,早已泯然众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