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生员一看到这两位,方才慷慨的声势瞬间消散了小半。
陈德是个面容严正的老者,浓眉和眼袋间的双眼仿佛睁不开似的,他背着手,说事情我都晓得啦,不过按照规矩,生员们有诉状理应先交给我们学官才对,“走,我们去明伦堂。”
大家无奈,只能跟着陈学正进了明伦堂。
陈德接过诉状,展开在手,细细读了番,便说:“写得不差,你们关心泗州百姓的利害,也很让我欣慰。”
“那老师您是答允了?”大家又兴奋起来。
“高有封。”陈学正开口。
“学生在。”
“你以为如何?”
高有封想了想,说:“即便河工银加派下来,摊在诸位庠友的头上也不曾有几分银子,因诸位庠友毕竟都算是经过县、府、院三级考试的,是能送禀贴进衙门的,州县的正印官太爷也都讲究个尊重斯文,客气的还唤你声老友,这次确实是不忿衙门里的胡乱加派,想要仗义一把,抗上一抗,争上一争。”
“有封啊,你刚以第一等的成绩过了岁试,学台特地圈你的名字,让你补了廪,马上再过了科试,去南京贡院中式得个举人不算难的,但要是在这节骨眼上犯了律条,别说中式啦,怕是连生员的资格都保不住啊。”陈学正长叹口气,是语重心长。
而后陈德又对其他的生员说:“你等进学也不容易,这岁月,家里那几亩薄田那里够考学所需啊?少不得还让当娘当妻子的典卖首饰才能供养齐全。我来问你们,晓得大明朝的问刑条例中,聚众抗税是怎么判的吗?”
这些生员四书五经、之乎者也还算熟,要是问律条,个个都是摇头。
“聚众的,凡将本管官或监临官殴打绑缚的,不问首从,一律发边充军或发口外为民。”
“我们不殴打汪守令。”生员们说哭庙抗税是最文明的做法。
孰料陈学正摆摆头,说:“绑缚才是第一等罪。”
“那既不绑缚,也不殴打。”
“哪怕有诋毁谩骂,都得革掉生员的职役。”
这下泗州州学的生员们都不做声了,他们都明白:算不算诋毁,全在上官或衙役的一根笔间。
就在大家犹豫时,突然听到一阵门窗转动声,原来是尹训导带着几位门子,趁大家听陈德训话时,将明伦堂的门和窗一并给关起来,又在外面上了锁。
接着陈德点了根蜡烛,往席位上一坐,称:“你们全在这,给我等衙署最后商议的结果,不出来,就不准走!”
生员们是面面相觑,可走又走不出去,更别说去哭庙啦,这陈学正是铁了心不让州学生员趟到聚众抗税的水里啊!
高有封就听到旁边有人嘀咕道:“说得好听,还不是为他自己的前途着想,倒装得副仁义模样。”
这话得到不少应和。
陈德是个老贡生。
明代光是考取生员也即是秀才都是非常不易的,绝不像戏文里只要是个读书人就是秀才,文童必须要经县、府、院三轮考试才能“进学”,也就是当上秀才,只通过前两轮的叫“童生”,大部分人熬了一辈子连秀才都考不中的——即便当上秀才也不轻松,依旧要与童生一起接受“岁试”考核,由学台也即是“提督学道”来主持,将秀才成绩分为六等,一等的话附生改为增生,增生改为廪生;二等的话就得停了廪,至于四等通常是最差的(五等六等一般很少),要是得了四等,是要被拖到学台的面前,被木尺揍的——秀才在公堂上是不能被动刑的,但在学台面前,是照打不误。
在州学县学里,只有在岁试里得了一等的才能当廪生,每年有四两银子,相当于助学金,就这还得等先前的廪生有空缺才能顶上,这便是“补廪”。至于廪生怎么有空缺呢?要么就是中举空出来的,要么是出贡空出来的,要么就是,嗯,聚众抗税被革掉功名空出来的。
另外,秀才也不是直接就能去参加乡试考举人的,在之前还有场“科试”,同样由学台主持,通过才有考举人的资格。
于是乎秀才熬完岁试熬科试,然后在三年一次参加乡试,痛苦可想而知,但即便这样,中举依旧是概率渺茫的事,你不中举,但是熬过了十年,理论上便有当“贡生”的资格,可贡生名额也有限,你还是得等出了空缺才行,这叫“挨贡”,一旦当上贡生,便是“出贡”,自此才算是摆脱了岁试的折磨,自此不但可以做官,也有了大把空闲时间写诗文写戏曲写小说,吴承恩、蒲松龄、冯梦龙、曹雪芹全是出了贡,才写出了各自的光辉著作。
贡生去国子监进修后,也可以当官,但做的官都是低微的教职学官,这位陈德便是在州学里当学正的,论官品压根不入流。
而对他的考核方式便是泗州州学每三年能出多少秀才,又能出多少举人。
所以要是生员们去哭庙革掉职役的话,怕是他自己的官位也不保呢,“便要同那王振一样,任内考满无功,被永乐爷给阉掉当太监。”
这头,高有封等被泗州学正陈德关在明伦堂里不准出门。
那头,高有勋则引着江二先生,走入州衙的三堂,见到泗州知州汪一右。
虽则商贾在这时属于末流,但汪知州却特许江二和自己面对面坐下。
江二很慷慨,说愿拿出三千两白银来当邵公堤的河工银,当然交换的条件他也按高有勋所言,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汪一右。
汪一右正为士绅和刁民勾结围堵州衙这件事忧心呢,现在江二肯施以援手,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说到这,汪知州还特意拿出来一堆凭照,递给江二看。
江二一看,竟然是南京兵部所发的“勘合”。
“先生好运气,我们守令大人给您的这可是好东西,到时候您一艘船就一张南京兵部的勘合,到哪里都是畅通无阻的。”高有勋看出端倪,立刻小声告诉江二。
勘合,便是盖着官印的通行证,也是护身符。
起初,淮安府运河边的船厂,和南京的一道,为京师和各省营造马快船,用来运兵运粮,可船是造了,用料费和人工费却收不回来,京师和各省衙门是能拖就拖能赖则赖,最后急得南京兵部派出属官,带着勘合各地跑,只要你把造船费用还来,我就顺带再给你堆勘合,你可以发勘合给商队来换银子,你不亏。
恰好,汪知州先前也摊到不少勘合,这次投桃报李,全无偿赠送给江二了。
江二是喜笑颜开。
高祖辉和高有勋父子俩也松了口气,觉得这事算是妥当了。
果然汪一右很快就把泗州城各房的吏员给重新召来,改口说不加派河工银了。
泗州吏目李元嗣正好来到三堂,听到这,打心眼里不乐意,说:“守令这是被刁民裹挟了,那些个领头闹事的,给我一个月时间,管保叫他们痛痛快快地掏银子出来,别说三千,三万五万我都能捏出来。”
而汪一右则摆手,“江二的三千两,我用经过盐引银、往卖盐引银来还。”
李元嗣倒有些惊讶:“这两笔银子可是老爷您的惯常规礼啊!”
意思是,经过盐引银、往卖盐引银都是进知州的私人金库的,你要用它俩来还河工银的话,等于是自己掏钱来平账。
之前汪一右他们连贪墨的一千六百两草湾银都不愿平账,可这会怎么这样慷慨了?
旁边的高祖辉摸摸下巴,知道里面的门道。
高有勋望望爹,心下也明镜似的:
“河工银加派的事如今全泗州城哪个不知?如果江二拿银子来支借,汪一右又用自己的常例来偿还,两人可就各取所需了——江二免了船料税,又得了勘合,拿到的是实利;而汪一右免不了要得个爱民如子的好名声。挺好,商逐利,官图名,应该的。”
既然汪一右肯牺牲自己利益来阻止加派,李元嗣无奈下,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对汪知州阿谀奉承番,再表示此事至此作罢。
其余的吏员也都暗暗叹息,无奈退下。
刚决断完此事,汪一右的幕宾汤用宾急切自帷帐后转出来,说:
“大人,您要用经过盐引银、往卖盐引银来偿河工银的话,倒不是不可以,可因此少掉的三千两银子,是您在北京城衙门里打点要用的,没了这笔银子,说不定您这官这任结束就走到头了。”
是的,汪一右这样号称清廉的官,每年也能在泗州的规礼、加耗、羡余里刮到万把两银子,可如高祖辉曾对高有勋说的,当父母官对上对下,哪里不要使银子?你想要官做得顺当,就得把刮来的银子七成都拿去孝敬上面。
而对汤幕宾来说,他先前一再劝幕主说:“这邵公堤的增修不但要做,而且要做到底”,现在又对幕主自掏腰包的行径颇为不满,也都是有私心在里面的。
汤幕宾也是位贡生。
贡生除了去当学官外,还有条出路便是直接当教师,当然教师和教师也不同,只会读经书的就去当坐馆的老师,而头脑灵光深谙官场规则的则可以去当幕宾,幕宾其实也算是教师的一种,他们服务于幕主,指点迷津,帮助幕主打理衙门,处在官和吏之间,充当调解人的角色,也因此获取报酬:现在汤幕宾每年从汪一右这里拿二百两银子的束脩不说,还能在各种灰色规礼里揩油。
而宾主间除了雇佣关系外,还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汪一右官途亨通的话,汤用宾也能得到提携,未来再转回去考科举,中个举人自然不在话下。
要是汪一右在仕途上的船遇到打头风沉掉,等于自己也断送了出路。
对汤幕宾的担忧,汪一右却微微一笑,说三千两银子经别的路径得来,倒也不算得是件难事,哪里用得着愁没有银钱打点北京城呢?
“还望指教。”汤幕宾问。
“朝廷在不久的将来,肯定要备倭御倭的,这征募士卒打造兵器战船,哪里不得花钱如流水?我估摸再过两个月,朝廷就得开事例,叫人纳监,泗州是个大州,怕不是得有三十个监生名额分派下来。”
一听到这个,汤幕宾就悟了。
纳监,就是叫人拿出钱来买进国子监读书的资格,进去了就是监生。
这其实就是朝廷刮钱的办法,一到边庭战事起来,或是要赈济灾区的话,那纳监的名额就会像雨点般飞到地方州县上,而且是项硬性的任务。
“三十个监生,一个就得三百两银子,这三百两,我们拿一百五十两,朝廷国子监那边再拿五十两,其余的一百两就上交给朝廷,到时我们每个监生名额再分出二十两给办事的胥吏,三千两银子垂手可得。”
“大人英明!”汤幕宾立刻高兴起来。
“依你看,泗州州衙里哪些人办事安稳得力?承发房的高祖辉父子如何?”汪一右问。
汤用宾以前是得过高五叔父子的甜头的,何况身为幕宾,他本就有向幕主举荐“良吏”的责任,当即就包票,说三十个纳监的名额,分给高家父子八个去办,其余的再分给别人。
“好,好,叫他们都实心任事,有了好处,官吏均赀。”汪一右很是满意。
当即,泗州衙署的照壁上便贴了汪知州对州里抗拒河工银呈子的批复,称“已有义商江仁恕支借三千两,即由官府雇觅闲汉上堤增修,无需加派,泗州市井农桑一应如故,再用聚众滋事者,生员、吏典、知印、承差、监生,俱革去职役为民,而军民及余人等,各枷号一月发落。”
那些无赖闲汉们看官府已改弦更辙,再闹下去就无趣啦,便一哄而散。
仓库街的常府,常惠急匆匆地跑进来,对家主常三省说道,老爷大事不好,汪一右他从米商那里借到银两,河工银不用加派,大家都散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