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凝绿轩

第29章 凝绿轩

  两兄弟舍了船,登了岸,在街巷上七转八转,来到南京城正中方的南雍,也就是南京国子监,进了院,找到个郝掌案的学道典吏,问他索高有封的国子监生的“监照”。

  监照就是国子监生的毕业证书。

  “高上舍(上舍,是对监生的别称)纳过银了没有?”白发苍苍的郝掌案嘶哑着嗓子问。

  “纳了,纳了三百两呢!”高有勋替三弟说,还把盖着泗州州衙印章的护照给对方看。

  于是那郝掌案点点头,拿出本《千字文》来,翻到还没被朱笔勾画到的“既集坟典,亦聚群英”这行,说给高上舍的监照上正好到了个“典”字这里。

  千字文,一字一号,顺着往下排,看起来这国子监靠捐纳,已搞了好多钱了。

  高有勋说“典”字不好听,就指着“英”说要这个。

  “超前到‘英’,得再加五十两。”

  “......那还是典吧。”

  “典,高上舍的典字号监照,来,您收好。对了,高上舍补了廪生没有......?”说到这,郝掌案仿佛觉得自己说错话,急忙刹住。

  “我才被学道圈了,补了廪。”高有封说。

  郝掌案只是点头,把监照只顾向兄弟俩手里揣,却被眼明心快的高有勋一把摁住,“老丈,你说补完廪,这纳监生会怎地?”

  “不会怎地,咳!”

  “说,不然我拖你去都察院里说。”高有勋也不是吃素的。

  “咳,廪生纳监不比其他生员,只,只需一百四十两就行啦。”

  “啊!”高氏兄弟一人各拽着说漏嘴的郝掌案的双臂,愤然作色,当即就要把他往都察院里拖,“这还得了?简直是有辱斯文,你这是犯了王法,走,跟我去察院衙门自首。”

  “那还不是全被国子监和你们泗州州衙给吞掉了......”最后自认倒霉的郝掌案只能屈从,说答应把自己所得的那份三十两银子退给了高氏兄弟。

  “不行,得给英字号的监照。”高有勋不依不饶。

  郝掌案换了英字号,才让兄弟两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南雍。

  “还不错,抵得上租河房的钱了。”

  等到兄弟俩回到船靠的岸边,那船夫一溜烟跑来,说找到了好下家啦。

  船夫找的这间宅子既临河,又离开贡院不算远,后面左右都是幽静巷子,倒是安心温书的好去处,到了宅子前,高有勋抬头一望,匾额上写着“凝绿轩”——是化用王安石《桂枝香》的“但寒烟衰草凝绿”之句。

  “相公,这个好,您瞧,潞-绿-车,名字风雅又气派!”船夫对着匾额竖起大拇指,仨字读错了两。

  “呆屄养的。”高有勋斜了他眼,在心底用金陵雅言骂了声。

  这时,宅子里的一位老管家走出,高有勋就说你家宅子不错,租金多少呢。

  “和报恩寺住和尚房一样,一间一月五两银。”老管家倒也爽快,“唉,主要是家中急需用钱啊。”

  “河房呢?”高有勋惊诧于明代租房子买房子如此便宜。

  “河房得加二两。”

  “行。”高有勋说来三间河房,一个月,言毕先支给老管家十两银子。

  “唉,两位相公,南京的规矩,必须付一个进房,一个押月。”老管家举起手指,意思是“押一付一”。

  最后高有勋只能给老管家四十二两银。

  兄弟俩进了门,才看到这凝绿轩是真的大,五进五重,前后正门外还有好几个角门,北侧光是花园就有四五亩地,花园里还有间独立的书斋,两人和船夫、管家进了门,转了二层厅,又拐了下,才进了倒开门的三间河房,窗户都有卷帘,内里家具床褥收拾得很是清爽,书案、茶几一应俱全,整月的菜饭也被凝绿轩给包下,高有勋感到很满意,说这银子花得值。

  管家告诉说,我家的大宅是分割给不同租户住的,二位相公就住在这里,外出的话,直出直入就好,不过在宅子内不要胡乱走动,惊扰唐突了别人家的女眷就麻烦了。

  “唉,老丈,你瞧我俩,都是斯文读书人,怎能做出如此勾当?”高有勋说你放一百个心。

  “这家看起来是旧宦人家,想必没落了。”管家和船夫离去后,高有封泡了壶茶,给二哥倒满,兄弟俩坐着,拉起竹帘,瞧着十里秦淮的傍晚,看到对面河房,也都是朱红色栏杆,墨绿色窗棂,斑竹卷帘,多是各地来赶考的秀才贡生居住,有的靠着窗低头读书,有的则探出脑袋东望西望,一待看见吹箫弄笛的妖艳美女在画舫上或站或立,沿河穿桥而过时,就打起呼哨来。

  “三弟,这个的话,哥哥我是真没钱的。”高有勋看着有封,捂着褡裢。

  “二哥,你把我当甚么人,我啊,就在这里温书,你去办你的事就好,我把饭菜热着,等你回来吃。”

  也对,还有江二先生的嘱托没销差呢。

  高有勋就出了门,过了桥,再逆着秦淮河的西岸,向着龙江船厂走去。

  在西岸走没多远,高有勋就想:“那船夫说的不错,你看南京城的西北,都是水田、菜圃还有草场,哪有个都市的模样?纯乎就是个农村。”

  他所经的路,连个街道都没有,全是土路田埂,了不了地能看到座破败的古刹,还有寂寥的村落,空旷得很。

  沿路就有人时不时问他要不要住店,“三间房,敞亮阔气,饭菜全包,一个月一两银”,和凝绿轩差了足足七倍。

  高有勋摆摆手,不受任何干扰,只朝龙江船厂走。

  过了南面的留守右卫军营地后,高有勋看到座被木栅圈起的巨型船厂,水关、船坞、闸桥具备,隔着栅栏看,厂内的空地也是被兵丁军户种满了田,挨着的全是低矮的茅屋,唯一气派的就是靠着石城的“南京工部分司衙门”,左右还各有座衙署,分别是监牧司和督造司,有守门的兵丁喝问高有勋是来做甚么的,高有勋便把龙江船厂提举权子贞的名号给报上。

  权子贞在帮工厅内等着他。

  帮工厅原本连着造船所,可水面上只半倾着艘二百料的巡船,已然半朽,不晓得是造不下去了,还是送来修的。

  船厂提举为八品官,所以权子贞穿着件半旧的补子,高有勋进了去,便把那匣子直接捧给权提举。

  权子贞一看里面的香料和首饰起码值得二百两银子,心花怒发,就按下匣子:“这龙江船厂里全是厢户在造船,是洪武和永乐爷时定下的章程,取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南直隶挨着江水的民户四百多家,来南京代代造船为业,隶籍我提举司,由工部管着,编为四厢,每厢又有十甲,到现在都二百年了,这四百多厢户早就没了故乡产业,只能呆在厂里,到了嘉靖年间只剩二百四五十户,逃亡、断绝的是数都数不清楚了,你要说造船的技术......哪还有什么存续的?海图、江图、船图很多都散失掉了,本来兵部还让我们造漕运海运的马快船,可欠的料钱和工钱几十年了也没讨回来,现在是半艘船都造不出,尊驾要是想要造船,为何不去福建直接找当地人呢?”

  唉,这是曾造出过郑和下西洋的宝船的船厂,而今竟沦落到这般地步了嘛。

  “小吏也是奉别人的话办事,这些东西就是为了换那人。”

  权提举叹口气,说就算你不来,为了生计,这些厢户也要逃行的,你能带他走,也算是他的造化,本来厂里有四顷油麻田地,还可以勉力维持,可现在也被周边的大户人家不断侵占......

  权提举嘴里的“大户人家”,指的其实是南京卫所里的军将。

  “尊驾随我来。”权提举招呼着高有勋,两人走出帮工厅,向着油麻地尽头靠山的塘街去。

  “生计无着落,何不把船厂闲置的船给租出去呢,或让厢户们寻其它行业呢?”高有勋好奇问。

  权提举摇着头,说你说的是甚么话,厢户的生计只有一个,那就是撑船,船厂的生计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官办计料造船,这是洪武爷和永乐爷的祖制,别说二百年,就是二千年也丝毫变不得,“好在马上要备倭了,朝廷是会拨料和银钱下来,给龙江造船的。”

  “呆屄养的。”高有勋看着提举的背影,同样在心底骂了。

  到了塘街的一户人家,远远就看到个瘦的和鬼似的男子,敞着怀,蓬头垢面的,躺在门口围墙下捉虱子。

  “华玮,这是泗州城来的高典吏,要带你离开这里,抬举你,去做挣钱的行当。”权提举对着那男子说。

  华玮抬起额头,虽然看起来不过三十的年级,可抬头纹是层层叠叠,纹路里全是污泥,眼神莫名其妙的。

  “就是你知道钉海船甲板的钉?”高有勋问。

  华玮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但他的表情很茫然,好像在唤醒个遥远而又无用的记忆。

  “给我走,出去干个一两年,保你再回南京能起宅邸娶媳妇。”高有勋问。

  可看表情,华玮根本不相信。

  “就这么说定了,等我弟弟考试完,就来取他。”高有勋指着华玮,告诉权提举,好像是到时提货一样。

  “安心,他跑不掉。”

  高有勋点点头,说难得来一趟,我请你俩吃酒。

  “这附近哪来什么好酒家呢?”

  “提举老爷您说去哪,那我们就去哪。”

  “对,尊驾说令弟正在南京城备考乡试,可否邀出一叙?”权提举说,“是这样的,舍弟也在我家中暂住备考,不妨一起?”

  “行。”高有勋直点头,又对华玮说,你也去。

  一行先走到权提举的家,家人说,权二爷权子静方才出去啦。

  “去哪?”权提举问弟弟的下落。

  “同借住旁边齐仲学家的金山卫徐秀才一并去看贡院了。”

  权提举就又来到齐仲学家门口。

  高有勋看到这齐仲学也是船厂的厢户,家里东倒西歪的,茅草覆顶,围着圈土墙,一头脏兮兮的瘦毛猪倒在泥坑里,旁侧还有间茅屋,就是徐秀才的居第,心想那金山卫的徐秀才能来这里住,家里想必也是拮据万分的。

  齐仲学一看提举来了,即刻穿戴好了来见。

  “去追我二弟还有徐秀才。”权提举手一挥,齐仲学就像见了兔子的猎狗般窜了出去。

  一行人继续向秦淮河走,走到河岸时,权子静和徐秀才已被齐仲学给追上,他俩还没来得及去贡院呢。

  “这是泗州城承发房的大吏高小五叔,他弟弟高上舍也应这次的贡举,大伙儿聚聚。”权提举向弟弟和徐秀才报了高有勋的家门。

  权子静见了礼后,那徐秀才也来见礼,果然这秀才满身穷酸样,一件褐色直裰上深深浅浅打的都是补丁,不过眼神倒是亮的,只见他对高有勋作揖:“松江金山卫生员徐光启,表字玄扈。”

  一听这名字,高有勋顿时起敬,说这顿全算在某身上,而后就带着大家走到凝绿轩,带着高有封同诸位见面。

  就这样,一位船厂提举,一位泗州吏典,三位来应天府应举的秀才,还有一位船厂的厢户作头,就走在南京城的街上,沿路上的花市、西洋古董店还有南京大店,让三十年里首次走出龙江船厂的华玮都看酸了眼,按权提举的指点,大家走到头等热闹的三山街,进了间书坊,可到里面一看,却是个私密的餐馆,找了个窗外就能看见恬静花木的阁子坐下:权提举是八品官,自然是首席,高有勋是结账请客的,坐的是主位,三位秀才对坐,华玮只能挨在下座末席。

  跑堂的来了,高有勋就说,都说南京鸭子好,先点了一卖板鸭,又点了一卖白鱼、一卖猪肚、一卖杂脍。

  等到酒端来,大家便就着鸭子和白鱼,先吃喝起来。

  高有封和权子静还好,那徐光启和华玮的表现,就是风卷残云,酒杯不见端,嘴倒是“尽力”来吃。

  “唉,当了穷学究,这饿肚子就是头顶上如影随形的乌云,免不得失态的。”略微吃饱后,徐光启也意识到窘态,便自我解嘲加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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