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曩尝论我国宜仿‘远交近攻’之法,结英拒俄,同心力以巩边疆。今于中日战后,始知英之不能为我援者。其故有四:一、见我大局糜烂......今我国当创巨痛深之会,英、美皆作壁上观,独俄人仗义执言,邀同德、法,使日本还我辽东......”借着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杜国义在的天意大营里,翻看着族叔杜泮林送来的《盛世危言》,而眼前这一段,是为“边防篇”,论述的内容,则是大清朝廷应摒弃结英拒俄的外交方略,换之以连俄逐日。
对于这样的言论,杜国义绝对视之如敝履,连哂上一哂的心情都没有。而多少令他感觉有些讶异的是,这个族叔虽然是个秀才,但是思想还是挺开阔的。
就在这大段文字的最下方,书页的空白处,一行小楷标注着:“......叹,以待鹤山人之贤,亦难逃梏囿。彼既知英人之心不可恃,又何知俄人之心思?以吾之见识,尚知以羔羊之躯侍豺狼,唯自取死路,而以待鹤之凛凛大才,却枉视其理,岂非怪异耶?”短短一句话,一针见血的指出了郑观应在其思想上的桎梏之处,而最后那一个“怪异耶”,更是令杜国义忍不住噗嗤一笑。
“立子,你看下这就是我整理的一些名单。”就在杜国义准备翻过一页的时候,杜泮林抱着一本名册出现在院子外。他的精神看上不是很好,眼圈发黑,两只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
“哦,叔,进来坐,”杜国义赶紧将书册反扣了,站起身,笑道。
“立子,”杜泮林也不客气,他抱着名册走进杜国义的新书房,好奇的看了几眼,然后在靠近木桌的位置盘腿坐下,这才说道,“昨晚共加入公道会598人,退出83人,其中加上我以及你新拉入伙的大万村读过私塾的,一共识字者46人,这个识字人数不少了,而今花名册在此,你慢慢查阅。只是不知道你要这些做什么?就是为了你的那个公道会?”
“人还不少!”
自己这个绺子识字概率已经够高的了, 杜国义已经知道,这个时代由于大多数马匪都是文盲,因此他们往往缺少交流的话题。因此在马匪的日常生活中,他们谈论的大多数话题都是鸦片或者赎金,有时候则讨论枪和马。但也有少许例外,就是自己这个绺子,可能是杜立三太“正直”了,自己这绺子马匪也有自己的文化需求。
特别是自己这个绺子,有时候懂得文字喜欢三国的的孙阁卿经常给其他马匪喜欢讲述《三国演义》,甚至这绺子的论语爱好者孙占海有时候还会带领一些下属轮流背诵《论语》的名场面。
“不单单是公道会的事情,”杜国义摆摆手,笑道,“发展公道会的事情慢慢开展,我要这些名单,只是为了成立一个宣传小组。我认为,我们下一步,每打击一次老毛子,就必须得好好宣传,得让周围的老百姓知道,得让奉天的老百姓,甚至于得让东三省和国内外的人都知道!”杜国义笑道。
成功第一步,打开知名度,他可是太懂了。
他的队伍质量太差,必须吸引更优秀的人才加入,他的公道会才能发展壮大,包打老毛子可是个好机会!
听他这么说,杜泮林脸上的表情有点震惊,两片干裂的嘴唇蠕动半晌:“洋人你打得过?立子你可要想好了,庚子事变近在眼前,洋人是那么好打的?清廷是那么好惹的?”
他一下子看出来杜国义的企图,打洋人是假,发展会党是真,而且这杜立三的野心很是不小!
“有了洋人的支持,打洋人就能打!清廷?洋人惹得,我惹不得?”杜国义冷笑道,后面的日俄战争谁都想不到东洋鬼子打败了老毛子!
自己这位族叔更是想不到,海外的会党领导人造反失败后活的多么自在。
“叔,你是真不打算加入我的公道会?”杜国义瞟了他一眼,语调冷漠的问道。
“哦,这……还需要老叔我想想,”杜泮林收敛心思,看着杜国义的脸色说道。
杜泮林,是杜立三的同宗叔父。前身杜立三因为骨子里有王侯将相的念想,平日里对杜泮林很敬重,也很信任,遇事经常向他请教,而崇尚儒家忠义的杜泮林也经常给他讲历史上的侠义故事,希望他来日也能像梁山宋江那样,受朝廷招安,光宗耀祖。历史中就是这位杜立三的秀才族叔被张作林利用,诱杀了杜立三。
现在看着杜立三,在搞什么公道会,还有军事化训练马匪,成立什么士兵委员会监督队长,新花样一个接一个,他知道自己必须表态。
“叔,我给三天时间,回去慢慢想,不过你现在必须要帮我做一些事情,给仔子们做一些识字培训,麻烦你要当一段时间老师了!”杜国义笑道。
“三子,这活你叔我是干不了了,你让李东人去干。”杜泮林对于教马匪们识字很不情愿,皱着眉道。
“别,叔,你就给他们教教字,你是秀才啊,这教他们识字很困难吗?李东人他还要帮忙做宣传。”杜国义站起来,倒了一杯茶水劝道:“虽然我这训练方式是与往常不同,可不也为大伙着想么,要想受诏安,得让兄弟们都要懂忠义,多认识几个字啊。”
“识字这个事,我帮你,不过在你绺子里面找几个会识字的慢慢让他们带着教,我是不会教的。立子,我就想问你,你怎么看这个局势?”杜泮林啜着茶水沉思片刻,才凝重地说道。
“大清亡国,就在十年之内了!”杜国义也不客气,很肯定的说道。
“何出此言?”杜泮林继续啜着茶水,看着有些陌生的杜立三。“你说大清亡国之患是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自己这位秀才族叔也想过。
这还用问?肯定是革命党,哦不对,是袁世凯!
杜国义看了一眼自己的便宜族叔,径自说了一个历史的答案:“革命党和袁项城!革命党如星星之火,只等时势再下,便可成燎原之势。袁项城手握大量新兵,在军队中广置亲信,遍布私党,整个北洋军只知有袁宫保,不知有清廷。”
不等杜泮林接着问,他直接反问道:“秀才叔,你怎么看这个局势?”
杜泮林听到袁世凯,他很诧异的看了一眼杜国义,说道:“你说的对也不对。同光以来汉人势力凡分三系:财源则南洋,军事则北洋,中枢则汉官清流。要说领军人物,则数袁项城、张南皮二人。张南皮年龄太大,后面确实只能看袁项城能否行曹操之事。 自乾嘉以来,汉人事实上在慢慢变强,而八旗子弟则在慢慢腐化,这是大势。所以汉人开始要求更多的权力,无论是朝中百官,还是地方士绅,乃至革命党人,无一例外。”
“我认为大清亡国之患不是列强。列强入侵,所求小,则朝廷可以满足其贪欲;所求大,则中华南北十八省难以鲸吞,一旦全国四万万人民同仇敌忾,试问天下谁人能敌?也不是革命党。就凭那些热血上头的革命青年,闹闹事、搞搞暗杀,给大清添点乱还行,要指望他们造反,别说三年,就是十年也不成。在我看来,应该是是满汉矛盾!”
杜国义还没来及反驳,杜泮林开始解释道:“入关以来,满汉问题一直是皇室的心头大患,乃至朝中一职两官,满、汉并用;各地总督多是满人,军权更非汉人所能染指。康、雍、乾诸帝在严厉防范汉人之余,也着力缝合满汉间隙,淡化民族色彩。到了嘉庆、道光年间,满汉之间已经相安无事,天下一家似乎近在眼前。”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咸丰帝即位不久发匪便在金田起事。建国二百年,八旗子弟锦衣玉食,骑射征伐本领早已荒废,八旗绿营兵制也败坏殆尽。碰上小猫小狗闹事,他们还能凭借祖宗威名耍横,真遇见洪杨这类的悍匪,只有一败涂地。开始派赛尚阿去,不顶用;后来是向荣、和春,也无济于事。万般无奈之下,朝廷只有借重汉人,于是湘军、淮军相继崛起,天下称雄。”
“满人视军权为禁脔,向来不轻假汉人,此番退让纯属事不得已。在戡定发匪、捻匪、回乱过程中,我汉人逐渐掌握地方上的军权、政权和财权,而满人只能困守中枢一块,等到眼看叛乱渐次平定,他们却马上跳出来夺权。这些权力都是汉人流汗流血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在争夺过程中,汉人开始抱团,从下意识反抗变成有意识对抗。不过天下承平,中枢总是比地方更占优势,朝中一道圣旨,难道地方上还能明目张胆抗旨不遵?汉人渐渐落了下风。”
“好在这个时候宫里是西太后掌权,女主临朝听政,皇室宗亲们十二万分自然不乐意。等到战事一熄,满人贵族之间也开始内斗。要说西太后也真是了得,权术玩得出神入化,拉汉人打压皇室宗亲,拉满人打压南北洋势力,又拉又打,左右逢源,最后无论汉人、满人都要仰她鼻息,这才有了同光中兴。“
“下面两党互斗,上位者坐收渔翁之利,西太后这一手本来也是皇家惯用伎俩。可惜西太后毕竟是女主,而且争斗一方中还有皇权的身影,她在时自然天下太平,但她一过世,两派便矛盾马上激化,局面很大可能失控,稍有不慎,便是亡国之祸!”
“ 朝中满汉权争,治标不治本;革命党起事,则又太暴力;唯有效仿日本推行君主立宪,既避免社会动荡,又能有效约束满清贵族的特权,尤其有利于汉人才俊在中枢大展拳脚。”
看来自己这位族叔,虽然整天劝自己投靠官府,看来,并非他对大清有多忠诚,只是在大清治下久了,习惯了。就好像住的房子年久失修,自己骂骂可以,如果别人替天行道想拆了它,心中还是难以接受,还是想着修一修的好。不过他可能要失望了,当权者怎么可能自己放权呢?
杜国义必须重新观察自己这位秀才族叔了!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历来土匪造反,都讲究“绑个能写会算的来”,“共谋大事”。
杜国义现在能“共谋大事”的秀才也有一个,他也算自己下面学历最高的人才了。
现在这个时代可没什么义务教育,家境宽裕点的父母让孩子上私塾,读点启蒙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启蒙过程也是个残酷的筛选过程,只有极少数肯吃苦、有悟性、爱读书、记忆好的聪慧少年,有光宗耀祖的希望,才能接受家庭乃至家族的重点培养,获得接受进一步教育的机会,接触更高深的《四书》、《五经》。
可以这么说,这个时代能接触到《四书章句集注》的贫穷读书人,无一不是天资聪慧之辈,和前世能考入重点高中的学生差不多。如果侥幸考中秀才,不得了啦,丝毫不亚于前世谁家闺女儿子考上清华、北大,绝对享誉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