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苦涩又甘甜

第二百二十七章 苦涩又甘甜

  鲁尔率领着一支国民军骑兵大队从金水城破碎的北门进入了城市。

  在王都保卫战之前的前哨战中,无险可守的金水城被国民军放弃,联军只用一天就破城而入,当天便有数万军民同城墙一同殉葬,随后联军更是屠城数日,又数次掠夺残存的城市居民喂下狂化药丸充做冲击国民军防线的炮灰,整座城市在这连番洗掠下几乎化作了一片废墟,二十五万居民五不存一。

  带队从北门入城之后,鲁尔放眼望去看到的尽是瓦砾碎屑堆砌的死寂废墟,地面上也凝满了已经干涸的黑红色血污,这炼狱般的场景同他前些天来率军夺回的数个城镇一模一样——联军似乎自知自己绝无可能通过怀柔手段获得王都平原的民心,军队所到一处便是毁灭洗掠,只有那些甘愿跪下亲吻联军士兵脚趾的人,才能堪堪获得一个充当狂化炮灰的机会。

  看得多了,鲁尔似乎也愤怒到麻木了。

  不过好在敌人来时是如何高歌猛进,此时败退时便是如何迅疾如风。

  那一夜王都苦战之后,国民军以巨大的代价将冒险通过遁地直接侵入王都市中心的教会虫军全部歼灭,而后虽然已知的最大威胁已经消除,但考虑到联军手中仍然掌握有巨大数量的狂花药丸,国民军野战并无胜算,胜利之后的国民军除了从后方城市又抽调了不少部队增援王都之外,整体仍然是固守格局,不敢发动反击。

  然而一等二等,一个星期过后,王都城墙仍然没有遭到联军的第二轮侵犯,与其同时也传来了“狂化药丸已经失效,神明抛弃了联军”的流言,这流言越传越大,很快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几天之后,王都城下赶来了第一批从联军大营中逃出的溃兵。

  得知药丸已经失效,国民军统帅部在通过不同渠道确认信息真实性后立即部署了反击方案,抽调了数支实力没有在王国保卫战中遭到损失的大队夜袭联军大营,愕然发现偌大的军营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了少数还被蒙在鼓里的炮灰维持联军主力尚在的假象。

  虽然不知道敌人是为何弃营而逃,但欣喜若狂的国民军立刻发动了全线反击,追着逃跑中的联军主力一路衔尾追杀,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组织的抵抗,便杀到了金水城——王都平原的东方门户。

  鲁尔带队在金水城破烂的市政厅门前停下刹住马头,跳下马走进了这栋被血污染红的建筑,沿着台阶走上天台,一把扯下了市政厅旗杆上飘扬的东境地方军的高山长城旗。

  “升旗!把王国的旗帜升起来!”

  他高声喊道。

  两名士兵展开了一面锃亮崭新的金鹰雷鸟旗。

  王都骑士团长拉动铁索,缓缓把这面金色的旗帜升上了金水城的天空。

  澄空之下,废墟之上,这胜利苦涩如歌。

  ——

  与此同时,荆棘关。

  在被摧毁的要塞城墙的缺口上,联军士兵正驱赶着民夫和奴隶加班加点地抢修城墙。

  伊格纳茨站在城墙之下,目视着像蚂蚁一般忙碌的人群,默然不语。

  几个月之前是他们摧毁了这座高山险关的城防,而今天,他们却又不得不来依靠这一座城墙来抵御福塔雷萨国民军的反扑,某种意义上讲,还真是一种灰色幽默。

  胜利和失败,对于他来说,简直就好像是大梦一场,来去匆匆。

  本以为唾手可得的王都城,微操胜券的战局,却在最后一刻急转直下——伊格纳茨一点也不明白那个叫做阿加莎的教会“天使”,明明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怎么可能会被国民军抓住杀死,但最后这件事就是这样发生了。

  “天使”没有回来,“天使”的军队全军覆没,更恐怖的是等大军回到营地,突然发现原本一直是胜利法宝的狂化药丸也发生了异变:原本吃下药丸的狂化兵会在某种力量的指引下向前方冲去砍杀敌人,而现在再吃下药丸狂化自身,虽然强化效果仍在,却是根本没有任何指挥,只会像嗜血的野兽一般无差别地攻击身旁的任何活物。

  联军本打算在第一波攻城失败后的第三天再发动一次攻击,结果被统一喂下狂化药丸的两千多炮灰民夫当场化作了滥杀的屠夫,四处奔袭宛如砍瓜切菜一般吞噬着联军的士兵,如果不是狂化兵之间还会互相厮杀,单这两千失控的狂化兵,就足够把剩下的五六万联军杀个干净。

  作为联军统帅的伊格纳茨深知如果抛掉狂化丸和天使军团这些特殊手段,仅凭联军的常规部队和国民军硬碰硬绝无胜算,为了不像倒霉的南境公爵欧仁·布拉塔尼那样被国民军一战歼灭,他只好下达了撤退命令——在丢掉了大部分辎重和抓来的炮灰之后,联军主力终于在被全线反击的国民军追上之前撤回了荆棘关。

  攻守已然易势,伊格纳茨现在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还能否一击击溃艾伦·瑟莱斯的革新政权,而是自己的发家地能不能守住的问题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了联军营地中的一座营帐。

  在这里,他看到了神色异常的狄索伦。

  作为教会的大主教,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在得知阿加莎和她的军队都没能回来之时,所受到的冲击比伊格纳茨还要剧烈,完全没了之前神秘莫测高高在上的情态,先是高声念着“不可能”,随后便陷入了难以接受现实的颓废之中。

  狄索伦告诉伊格纳茨,不仅是阿加莎,他连圣城也联系不上了。

  在大军撤退的路上,老主教便自己闷不作声地坐在桌前孤自摆弄着一个魔光通讯装置,日夜期待着能收到哪怕一条来自圣城伦恩斯特的讯息。

  而现在,从狄索伦茫然的神色来看,他大概是收到了……只是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怎么了?”伊格纳茨看着老主教的眼睛,冷冷地开口说道。

  阿加莎一去不回之后,教会本来许诺给联军的各种神力手段全都失去了作用,连带着之前依靠这些东西建立的权威也损失了七七八八。

  “我的主教大人?”

  “你现在……”狄索伦低哼了一声。“应该叫我冕下了。”

  “什么?!”

  伊格纳茨皱了皱眉,瞬间有些不理解对方的意思。

  “教会里的异端,伊芙捷琳,我想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老主教慢慢说道:“在后方掀起了叛乱,圣城大教堂和通天塔被摧毁,教皇冕下和大多数主教都死于叛乱之中……根据顺位原则,由紧急委员会决定,我现在就是代理教皇了。”

  “……”伊格纳茨被这样的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盯着狄索伦看了好一会,发觉出虽然名义上已经接过了曙光教廷的最高权力,但是对方似乎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狄索伦……冕下?”

  “嗯……”老主教……老代理教皇只是哼了一声,代表了应答。

  伊格纳茨顿时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对于狄索伦来说,在眼下这个教会的生死关头,被人推出来做一个代理教皇,责任恐怕远大于权力。

  “那我们该怎么办?”东境摄政开口问道:“如果教会不提供更多的支援,我的军队恐怕就只能勉强在此抵挡瑟莱斯的进攻,做不到再次反攻回王都平原。”

  “没有什么支援了……”狄索伦摇了摇头。“你现在应该思考的,是如何才能保住荆棘关以东的这些领地。”

  “……”

  伊格纳茨沉默了一阵,慢慢地走到了狄索伦面前。

  “当然有办法……大家都累了,需要休息一会。”

  “砰!”

  狄索伦伸手猛拍了一下桌子,原地站了起来。

  代理教皇就这么站着死死地盯着伊格纳茨,而后者毫不迟疑地回以了坚决的目光。

  几十秒之后,狄索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支持你……”

  ……

  春四十七日,在第一支反攻的国民军部队抵达荆棘关之下时,联军派出使者,向国民军提出了和谈请求。

  ——

  仲春的夜幕之下,街道上亮起了浮灯盏盏。

  对于四十多万王都民众和更多的难民来说,这大概是自从那个噩梦般的血战之夜后他们所度过的一个最平稳和安心的夜晚——几天前联军的和谈请求就传到了王都,王廷考虑再三,同意了暂时休战以进行和谈。

  人们欢呼,雀跃,庆幸那嗜血的恶魔终于远去,祈祷战火永远不会再侵袭这片土地。

  和平的曙光会降临吗?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瑟莱斯对此心知肚明。

  走在王都内城区破败的废墟上,放眼望去都是散乱的瓦砾和碳灰,间或里混着虫子令人恶心的尸骸,如果不是数月前王都政变时王都内城区的大部分常驻居民便被洗礼一空,这里一定还会堆满了人类的骨灰。

  当瑟莱斯决定走上这条革新之路时,他就预料到一定会有人不甘,会有人拿起刀剑来反扑,只是他没有预料到……这反扑会如此剧烈。

  不过敌人越是残忍,越是疯狂,到现在,他心底战斗到底的意志就越坚定一分。

  妥协投降没有出路——一点都没有。

  艾伦·瑟莱斯双手背在身后,身穿着一套国民军的将军制服,戴着灰色的长筒军帽,在一群亲卫的簇拥下,在王都内城区被火海烤过的黑灰之上,默默地溜达着。

  沿着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的中央大街往王都广场的方向走,瑟莱斯看到了不少按照王廷的命令前来打扫和清理废墟的市民和工人,他们看到一身国民军军官打扮的瑟莱斯,愣了片刻才认出国王的身份,纷纷原地站住敬礼致意。

  瑟莱斯从小就不喜欢跪拜礼,在主政后便干脆发布了废除跪拜礼的命令,规定王廷各级官员面见上官,平民面见官员和国王时参照国民军律法一律行军礼,眼下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这种新风尚也随着国民军的士兵传遍了整座王都城。

  这样挺好。

  瑟莱斯向人们笑着挥了挥手表示收到,随后便示意人们继续工作,在这一刻他觉得这种不戴王冠不拿权杖的感觉也真不错——这拉近了很多距离。

  一套军装就够了。

  “陛下,前线的特使用魔光通讯发来了敌人的谈判条件。”跟在瑟莱斯身旁的星耀院长克劳维茨靠了过来。“他们很傲慢。”

  “哦,开了什么条件?”

  瑟莱斯伸手按了一下头顶的军帽,平淡地开口问道。

  “伊格纳茨要求王廷承认东境独立,签署至少十年的休战条约,教廷则要求我们恢复境内教堂和教会的合法地位。”

  “哈?”瑟莱斯冷笑了一声。“都是要求……那他们能给什么?”

  “教会表示可以重新承认您作为福塔雷萨国王的合法性。”克劳维茨笑了一下。

  “只有这个?”

  “只有这个。”克劳维茨耸了耸肩。“所以我说他们很傲慢。”

  “我的合法性跟教廷和圣神没有一分关系——看来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瑟莱斯摇了摇头。“更何况是这种使用怪物作战的邪神。”

  “当然,您的合法性来自于王国人民的拥护,跟圣神无关。”克劳维茨点了点头。“只要如期召开公民大会制定宪章,教会的这套说辞就会沦为笑柄。”

  “国民军的确需要时间来修整和恢复元气,我们也可以接受停战和谈判,但几百万军民的死伤,不是这么轻飘飘就能划过去的。”瑟莱斯的回答说的很慢,但每个词的发音都咬得很重。“战争不会结束,血债只能用鲜血来偿还,我们要打出去——不管是东境,还是圣城。”

  “克劳维茨阁下……”瑟莱斯盯着星耀院长的眼睛。“我代表福塔雷萨的人民非常感谢在这场战争中星耀学院对王国做出的无私贡献,没有学院法师的支援,很难想象国民军能够在那样怪物的攻击下成功保卫了国家。我会给你勋章和金币,当然还有权力……院长阁下,你愿意做我的大臣么?”

  “哦?哪个部门?”克劳维茨淡然问道。

  “魔法与自然部?这个名字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我想我乐于接受这份任命。”星耀院长点了点头。“星耀之光会继续为您闪耀,陛下。”

  “在接下来对抗圣神的战争里,王国需要更先进的魔法武器还有更强大的法师军团。”

  “我向您保证,这些都会有的。”克劳维茨笑了一下。“这是我们光荣的职责。”

  得到了克劳维茨的积极响应,瑟莱斯的心情好了不少,连带着夜晚王都残破街道上散步的步伐也慢了下来,他不断地挥手和道路两旁正在进行城市重建工作的市民笑着打着招呼,都得到了人们的热烈回应,这让他觉得这一刻恬静而又美好。

  这是用鲜血铸就的胜利,入口苦涩,但到底……还是能够尝出甜味。

  ——

  阿加莎躲在废墟之后远远地死盯着在大街上散步走过的凡人国王,最终压制住了心底冲上前去试图拼死杀掉他的想法。

  她做不到。

  艾伦·瑟莱斯的身旁跟随有一整队全副武装的亲卫和星耀学院的法师,其中还包括几个足以引动天象的高阶法师,即使在平常时期,她也没有把握孤身一人攻击这支队伍并成功杀掉重重保护下的国王。

  主的天使是军团的指挥官,在天空中翱翔时拥有无与伦比的机动性,但它们并不擅长落到地面后和一群凡人进行硬碰硬的正面战斗,一旦陷入包围,天使本身并不会比一些强壮的低等体更能打。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丢掉了所有力量,几乎是个废人。

  在突然察觉到主的网络凭空消失并强制使自己断开连接之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的阿加莎陷入了难以想象的慌乱和惊恐之中,这导致她失去了理智,在试图用计骗取凡人国王投降失败后意外坠入了敌军龙骑兵的包围,受到了实打实的致命伤。

  从天空中昏迷坠下的那一刻,主的圣体化作一团保护组织把她包裹在其中,吸收了绝大多数坠落的冲击,并隔绝了火海的高温直到内城区的火焰在隔夜的春雨中熄灭,此后圣体竭尽全力修补着她破损的身体和脏器,最终一直等到数天之后,她才从一片灰黑色的瓦砾废墟中醒了过来。

  她活了下来,在主的网络崩溃,军团全军覆没的情况下,幸运而又耻辱地活了下来。

  代价则是她的圣体损失了绝大部分组织,几乎耗尽了全部活力,完全蜷缩在了体内,任她如何呼唤,也宛如沉睡般再无响应。

  对于现在的阿加莎来说,身体上的强度已降到了同这本是用来伪装的外表别无二致的程度——她现在就是一个十五岁的凡人女孩,任何一个拿着刀的士兵都能轻而易举地杀了她。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么弱小的自己了,上一次……还是在接受主的感召之前,那几乎已经完全忘记的,作为真正的凡人的岁月。

  阿加莎意识到现在自己必须小心翼翼地行事,她不能对任何一个稍微强壮一点的凡人表示出敌意并引起冲突,否则都会导致难以预料的后果。

  不过,说是难以预料……不也就是死么?

  断开了与主的连接,葬送了主的军团,丢掉了主赐予的力量……自己几乎搞砸了一切,还有什么脸面继续苟活下去?

  这样耻辱的想法几乎在刚刚让她克制不住冲上去攻击瑟莱斯队伍的冲动,哪怕被亲卫的长矛捅穿身体,也算是一个不辜负主的战死结局。

  但最终,似乎是想到在这本来必死的局面下保住了她的命的圣体,阿加莎压下了心底自杀殉主的想法。

  那只是无意义的死,那样就彻底辜负了主的培养……不管主发生了什么,她都应该活下去,想办法恢复力量,为了主去杀掉那个一手制造了这一切的该死的凡人国王,艾伦·瑟莱斯。

  最终抱着这样的念头,阿加莎转身远离了瑟莱斯队伍的方向,沿着内城区已经烧得熔化后又凝固的中央大街的街面,赤着脚慢慢地向前走去,一路走到了凡人更加聚集的外城区。

  王都一夜血战就造成了数以万计的附带平民伤亡,几千个家庭支离破碎,此刻一向以良好的城市治安而闻名的王都街道上也出现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这让阿加莎一身破衣的凡人女孩外表并没有得到太多人的关注。

  她想就这么一路走出王都城,然后到郊外去找找教会的军队,只要能够联系上狄索伦主教,那样就能成功回到己方阵营中去,想必那个老头对于现在的情况会有些更有用的看法。

  不过事实证明,她做不到这一点。

  才走了没几步,还没有看到王都高大的青石城墙,她便感到一阵头昏眼花的眩晕和一种奇怪的不适感——她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种感觉应该叫做“饿”。

  她饿,很饿,饿的不行了。

  她想吃东西。

  在接受主的感召成为天使之后,阿加莎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直接吸收主喷洒的孢子雾或者吞噬类似的结晶体来维持身体的运转,这种想吃凡人食物的饥饿感,她已经很久都没有体会到了。

  她走不动了,疲惫感迅速涌了上来,身体告诉她——她得找点吃的。

  但就凭现在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身体,她身上也没有任何凡人国家的货币,她该怎么去找吃的?

  阿加莎在一阵阵饥饿带来的眩晕中踉踉跄跄地又走了一会,最终在一栋街道旁的民房旁跪倒了下来,她艰难地拖着几乎快要脱力的身体挪动到房屋砖石的墙壁旁,喘着粗气靠在了冰冷的墙面上,随后低头把脸埋进臂弯之中蜷缩了起来。

  要死了,要饿死了。

  这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堂堂圣神的天使,最后居然是活活饿死的?

  阿加莎的意识已经有些散乱了,她控制不住自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在被饿昏的前一刻,她隐隐约约地听到身后传来了房门打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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