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人中吕布

第十一章、人中吕布

  大军返回罗山,留守的李思齐出城相迎。

  察罕见到李思齐后第一句话就是:“天使见在何处,可宣诏了么?”

  “不曾,自然要等察罕兄归来……”

  不过看李思齐的表情吧,非常古怪,欣喜之外似乎还多少带些轻鄙和羞恼。随即不等察罕再问,就压低声音说:

  “天使入城,先问察罕兄何在,其次便问有无妓女……”

  李杰就在察罕边儿上,支棱着耳朵,对李思齐的话听得是一清二楚啊,不由得暗自吐槽:难道那位姓曹不成么?这里须不是宛城吧。

  “我问及敕牒之事,天使不答,却拐着弯子索要贿赂……”

  察罕浓眉一竖,勃然大怒道:“岂有此理!”

  李思齐赶紧抬起右手来,朝下略略一按,示意察罕把话语声放轻一些,口中道:“虽实可鄙啊,却是当世惯习,恨恼无益也,我已自府库中取些金银、绢帛予他了。其人颇倨傲,我知察罕兄素性嫉恶,唯恐一时不忍,冲撞了他,故此先来告知……”

  孙翥在旁也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等要安邦定国,难免受小人之气。如汉季刘玄德怒鞭督邮,为此而舍弃官身,前鉴是在,李兄岂可仿效?且说不定那天使背后还有朝中奸佞,若即上本污蔑李兄,还如何在本州立足,并谋扫荡群丑哪?”

  李思齐点点头:“孙先生所言是正论。且当今天子圣明烛照,我等专为扶保社稷,又何必无故得罪小人?”略略一顿后,将声音压得更低一些:

  “我非但给财帛,送女妓,还设宴款待天使,灌得他醉了,探听到朝中不少情事。彼言我等奏上,天子大喜,即命按功酬赏。初拟我为罗山县尹,天子不怿道:‘人言朝廷轻汉人,似此果轻汉人也。今贼乱河南,官军败绩,肯竖义帜为国效命者唯此数人耳,则岂可不寄以重任哉?’”

  “然则为世贤改官了么?任为何职啊?”

  “惭愧,天子宏恩,今命我为汝宁知府……”

  察罕的浓眉,孙翥的淡眉,几乎同时一跳。孙翥忙问:“竟命君知汝宁府,则不知李……察罕兄又当何职?”

  “自然是汝宁府达鲁花赤了。”

  李杰在旁听得此言,不禁暗道:这鞑子朝廷倒是真下血本啊,看起来颍州红巾军确实把他们给打疼了!

  察罕等人拿下的不过罗山一城,原本都是白身,骤然因功授职,原本以为不过一县之任而已——察罕做罗山县达鲁花赤,李思齐做罗山县尹。

  最终的蒙古文上奏是赛因写的,据说他故意压低了自家的功劳,只凸显察罕和李思齐二人,则赛因大概会给个县丞或者县尉吧。

  不过考虑到罗山县城其实就是信阳州城,加上官军进剿不利,朝廷急于用人平定河南地区的红巾军,就有可能破格提拔察罕为信阳州达鲁花赤,李思齐为信阳州尹,赛因做信阳州同知、判官啥的。

  李杰此前常听众人私下议论,猜测朝廷会给察罕等三人何等官秩。虽说肯定没有后来聚义的孙翥、关保他们什么事儿,但唯有察罕等三人得了显官,水涨船高,他们才有往高处爬的希望不是?

  但谁都没成想,元廷竟然把整个汝宁府都交付给了察罕这家地主武装!

  喜从天降,就连察罕原本竖起的两道浓眉都弯下来了,当即高举双手,遥向北方一揖:“不意天子寄望如此之深,予我等这般浩荡天恩,则我等岂敢不竭尽驽钝,为国家效力,争取早日殄灭妖贼哪!”

  看他这神情,听他的言语吧,天使要妓女无所谓,索贿也无所谓,关键这回元廷给得实在是太多了,哪怕因此要面朝小人跪拜领旨,爷们儿也认了!

  当即策马入城,来拜天使。

  不过当日并没能宣成诏书,因为天使喝醉了……直到翌日,方才正式宣诏,拜察罕帖木儿汝宁府达鲁花赤,阶正四品中顺大夫;拜李思齐汝宁知府,阶同正四品中顺大夫。

  但给赛因赤达忽的官就比较低,阶从六品忠显校尉,职务更只是颍息招讨千户所弹压而已,从八品。

  察罕为此向他姐夫致歉,赛因却笑道:“奏出我手,此授亦合我意,廷瑞何必如此?君等乃可总筹府事也,我则专心练兵平贼,岂不是好?”

  因为察罕和李思齐都是文阶,赛因给的却是武阶。

  自然大摆宴席,一方面款待天使,一方面也和众地主同乐。大家伙儿全都喜不自胜,乐开了花,有如出门捡了个大元宝似的。

  因为元廷如愿颁下了敕牒,允可察罕在管区内自行授职。

  元朝管理之粗疏,由此亦可得见一斑。从前的汉人王朝,别说州县主官了,即便佐吏也必须由中央任命,元廷则三不五时大撒把,任凭其上级官员自行委任。虽说也必须上报中书省备案吧,不出意外的话是不会驳回的。

  所以一众地主都在掐着手指头核算,汝宁府下辖四州、五县,州领十县,如今一多半都还被红巾军占着呢,那只要打下来了,州官、县官,再不济同知、判官啥的,不是随便达鲁花赤赏赐么?

  且仅这汝宁府,不就现有同知、判官、推官、知事、提控案牍五个空缺么?信阳州,不还有两个吏目的名额么?罗山县……

  总之人人有份,就看自己抱察罕的大腿是不是够紧了。

  察罕平素并不好饮,这一日被地主们反复劝酒,连尽十数杯,返回后寝的时候也不免有些目光迷离,脚下拌蒜了。李杰端来热水,伺候察罕洗脚上床,察罕则命:“将案上鉴来。”

  然后他就揽镜自照,自我臭美了老半天。李杰心说这家伙今天很失态啊,与往常全然不同。不过也对,我要是突然间从个平头百姓跃升为司局级领导,回家之后关起门来的表现,大概比察罕还要恶心呢吧……

  假装关心察罕,低声道:“公子还是少饮些酒的为是,请善保贵体啊。且连日操劳,这脸上都生出痘来了。”

  察罕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左颊,略一皱眉:“恐不是痘,如何似有毛长将出来……”

  李杰恭维道:“都说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相,公子既得朝廷寄予重任,有如鲤跃龙门,自必翱翔高天,纵横宇内矣,故生此痘,亦未可知。”

  他心说不趁着领导醉迷瞪了大拍马屁,更待何时啊?说不定察罕一高兴,就会答应多招几个下人来分担自己的工作呢。

  察罕自奉甚俭,貌似既不好色,也不爱酒,且日常只有李杰一个仆役服侍。李杰心说即便你没啥额外的要求,仅仅侍奉起居,我也很辛苦的好不好。既然都当了散府达鲁花赤了,你身边儿不得多几个下人么?趁机把我抬一抬,升做个管家啥的不成么?

  起码倒洗脚水这种事儿,我就不必亲自动手了。

  一边腹诽,一边帮察罕脱了袜子,将双脚按在水盆当中。随即猛然间心中一警醒,匆匆抬头,就见察罕放下了镜子,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脸看。

  李杰心说你想干啥?表情为啥突然间变得这么严肃了呢?难道说孙翥真去向杨少爷打听我的事儿了?好吧,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请问吧,我会涕泪横流地把那套打了好些天腹稿的瞎话报上的。

  只听察罕开口问道:“李杰,这些时日,我待你如何?”

  “公子待小人自然极好,恩同再造!小人何幸,得遇公子这般明主。”

  “我今有了官身,若再立几桩功劳,朝廷必许恩荫。只可惜膝下尚虚,唯有一个养子……我看你天资异禀,实为可造之才,绝非久屈人下为奴者也,却恰好也姓的是李……”

  话说到一半儿就定住了,只是注目李杰,观察对方的反应。

  这李杰哪还有不明晰的啊,当即后退一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小人何等样人,既从公子,生死不弃,于愿已足。哪敢有非分之想,领受公子这般海样的恩惠……”

  “我今为汝宁府达鲁花赤,休说你旧主已然灭门,便仍在世,但我一言,可即开释奴籍。只是若释了奴,便不能在我左右,除非……”

  其目实如鹰隼般锐利,紧盯着李杰的双眼,一字一顿说道:“我只问你一次,肯与不肯?”

  李杰毫不犹豫,当场就一个响头磕下去了——“义父在上,请受儿子一拜!”

  反正自己暂时只能跟着察罕帖木儿,那把奴仆和义子摆在眼前,选哪一个还用问么?当然也可能只是察罕喝多了的醉话,明早一醒来啥都忘了。还有可能只是耍弄自己,完了一脚踢过来:贪心不足,你好大的胆子!

  但既然机会摆在眼前,若假模假式连称不敢,一旦错失了,后悔药没处掏摸去啊。

  关键这年月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草原民族的影响,即便不是蒙古人,而在汉人当中,这结干亲拜义父子的风气也极其之盛。李杰少年时代就被爹妈按着给左邻右舍全都磕过头,喊过“干爹”了,所以对此他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

  只不过磕下头去,口称“义父”的时候,李杰也在暗自琢磨,我将来很大可能性是要背刺察罕的呀,这认了他做干爹,是不是会坏了自家名声?

  算了不管了——董太师在上,本人吕奉先有礼了。

  旋听察罕“哈哈”大笑起来,李杰心里才刚一咯噔,好在接下来的不是一脚,而是——“好孩子,起来吧,无须行此大礼。”

  李杰站起身,略略抬头,偷瞟了一眼察罕的表情,旋即迈前一步,重新蹲下来:“儿子伺候义父濯足。”

  察罕伸手摸摸李杰的头:“我四岁开蒙读书,五岁学习骑射,自诩才兼文武,当世罕有其匹。你也知道我有一个养子,但可惜唯能传我兵法,不能传我文章和治国之道,今得你为子,文事可传矣。”

  察罕家中的情况,李杰给他当了好几个月的仆役,自然早就打听清楚了。这才知道小说里那位王保保其实不是察罕的亲儿子,而是外甥兼养子。

  察罕貌似很年轻就娶了妻,但还不到半年时光,夫人就病死了,从此再未续弦,膝下也无儿女——不过他今年才刚二十五岁,正当青春,倒是也不着急。

  但这就相当奇怪了,既然随时都可以再娶,寄望于得个亲生儿子,干嘛那么早就收养子呢?收李杰这种出身较低的孩子当义子,这年月比较常见,倒不出奇。但收亲外甥做养子,那就有点儿提前确定继承人的意思了,何必呢?

  抑且王保保是赛因赤答忽的嫡长子——所以汉姓为“王”——那理论上该是赛因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啊,哪有把自家嫡长过继给他舅舅的道理?

  况且这舅舅还很年轻,就李杰从李保等人处打探到的情报,王保保本年都十七岁了,只比察罕小八岁……

  这两家人实在是太奇怪了,这大概是蒙古人的什么风俗吧?所以你瞧,察罕嘴上说是读圣人之书,袭汉人之俗,骨子里终究还是个鞑子!

  察罕帖木儿之所以被人称呼为“公子”,那是因为他并非当家主事之人,他老爹还好好地猫在沈丘县呢,那蒙古老头儿名叫阿鲁温——所以阿鲁温才是员外、庄主,察罕只能做少爷、公子。

  当然,有了官身之后,他就也是正牌老爷了。

  赛因倒是当家之人,那家伙都三十五六了,十八年前迎娶了察罕的亲姐姐佛儿,翌年就生下了王保保。此外赛因夫妇还育有两子一女,次子叫脱因帖木儿,三子叫耐驴,小女儿名叫观音奴。

  嘿这名字,哪儿有“赵敏”来得好听啊……不过给儿女起跟佛教相关的小名,倒也是这年月的普遍风气。

  听说观音奴才刚三岁,那理论上她不可能跑江湖上去笼络英豪,再爱上张无忌吧……元末这场战争有打十五二十年那么长么?

  今晚之事,对于李杰而言真如做梦一般,简直比他这就跑去濠州拜见老朱,老朱还肯收他做部将更为荒诞,所以一时间就管不住自己的脑子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同时涌将进来。

  急咬牙关,将杂念尽量抛去十万八千里外——别高兴得太早了,且等明日察罕酒醒了,再看会是怎样的发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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