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立马街头,询问俘虏,忽听身后有人招呼:“小舍不随掌印入于府衙,缘何在此逗留?”
转回头去一瞧,果不其然,是孙翥孙凤仪策马而至。
李杰就在马背上行了礼,回答道:“方问彼等破城之状。”随即转过头去问押解的兵丁:“要将彼等解往何处去?”进罗山的时候,不是说凡头裹红巾者斩尽杀绝,一个不留么?
孙翥策马近前,代替兵丁回答道:“掌印已下令,云这些虽是贼,多受白莲妖言蛊惑也,亦未必全无裹挟来的良民。乃当押出城去,暂拘囚之,加以教化,可赦其愚氓而斩其顽劣也。”
李杰点头:“义父能行仁恕之道,必可得民心而收人望。”心说我还正想找机会劝谏察罕,杀戮不可过甚呢,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放下了屠刀。
孙翥面色一凝,徐徐说道:“我方欲劝说掌印,仁道非为妖贼所设,网开只可一面,不可三面……小舍云‘得民心而收人望’,倒是大开愚塞。小舍之才实天所资乎?我不及也。”
李杰赶紧躬身:“小侄管窥蠡测,所谓‘愚者多虑,总有一得’,或可有资补益,哪比伯父经天纬地之才?义父有伯父为佐,料必可云龙变化,翱翔九天,小侄不过稍攀骥尾而已,何足道哉。”心说姓孙的你别可捧杀我。
你向来自视极高,疑心病又重,刚才那两句就不象是你会说的话啊!前面虽然夸我“芝兰”,其实未必无“当除”之意,这回却又是什么谎言诓语了?
相处日久,他就隐约觉得吧,这位孙先生恐怕不是萧、曹,也非程、荀,而多半是贾文和一类的毒士……
不过确实是李杰想多了,孙翥固然猜忌心重,但要忌也忌的貊高那路既为江湖上成名好汉,且又好谈兵法,有可能在集团中和自己争夺同一生态位的家伙。至于李杰,虽说身上存有不少疑点,终究出身低、年纪轻,对孙翥有何威胁可言?
李杰身处局中,不可能明确体认到自己如今表现出来的才能有多么不凡。终究前世信息社会见识广泛,他又实际上已是成年人的心态,放诸此世那就是绝对的异人了。
休说只是一个乡下农户、奴仆,在孙翥想来,即便重臣显宦之子,幼承庭训,才刚十五六岁的时候也不大可能说出“得民心而收人望”这种话吧。好在这年月还没有“穿越”的概念,也鲜少“夺舍”的传闻,由此孙翥就只能目之于“天所资”了。
所谓“甘罗十二岁为秦相”,固然相关记载水分很多,未必确实,这年月的读书人还都是笃信无疑的。
何况李杰又做了察罕的义子,明确了自身“爪牙”的定位,则和自诩“股肱”、“谋主”的孙翥并不冲突,故而孙翥虽然不免内心有所提防,倒还并没有和李杰争高下的必要。他那几句溢美之词,确实出自于真心实意。
至于李杰,却又不禁想到:既有毒士孙翥在左右,复得狼顾貊高来投效,察罕真能驾驭得住这两个人么?察罕愈是宽宏大度,怕将来愈会为小人所算啊!
只不过,那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便自己不打算做弑父的吕奉先,也没必要一直绑在察罕的战车上吧。汝宁军中的经历,就算自己的实习期好了,先增广见闻、提升能力,然后可以跳船去濠州辅佐老朱……
当下撇开那些俘虏,与孙翥并马往府衙行去,且他还特意落后孙翥一个马头,以示恭敬。
入衙之后,自然有许多工作要完成,包括但不限于安排住处、整理文书,以及帮察罕端茶倒洗脚水……前者各项庶务,王保保并不拿手,只能由李杰来掌总;后者那些伺候人的工作,王保保同样陌生,即便要伺候的是他养父。
察罕倒是微露愧疚之色,对李杰说:“汝阳既克,乃可自沈丘接家眷来也,亦有世代服侍的奴仆,可以为你分劳。”
李杰忙道:“伺候义父是儿子的责任,正不必假手他人。”
他觉得自己拍马抬轿的水平是越来越高了……不过也在于领导是察罕,别具人格魅力,这要是换了前世那几位,还有此世的钱巨万,打死李杰也说不出这些话来。
他们“父慈子孝”,旁边儿王保保见状多少有些吃味儿。便问:“李杰可有字么?”
李杰答道:“愚弟尚小,无字。”
“父亲何不赐李杰一字,也方便称呼。”
李杰瞥了王保保一眼,心说你就是不想叫我“兄弟”是吧——确实相处这一个来月,两人间的关系还算融洽,但李杰总是“大兄”前,“大兄”后,王保保却从来不曾口出过一个“弟”字。
察罕想了想,说:“不如便字‘俊臣’吧。”
李杰心说好在我不姓“来”……
杰、俊通义——孟子云:“尊贤使能,俊傑(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至于“臣”,大概因为王保保字元臣,所以兄弟俩用一通字了。
当即磕头拜谢,王保保也笑盈盈地连呼了三声“俊臣”。
翌日察罕召聚众将商议下一步的行止——先得把周边几个州县全都收了,才能放心大胆往汴梁路去见太不花啊。
李杰倒是不必再为诸将沏茶倒水了,但仍许他和王保保一左一右,侍立在察罕身后。
商议的结果,首先以赛因为主将,贺宗哲为副将,率领一部人马东行去守备沈丘县,顺便把李、王两户家眷全都接到汝阳来安置。
沈丘在汝阳东方二百里外,复东百里至于太和,自太和县顺颍水而下百里,那就是红巾军的大本营颍州了。
所以说,沈丘是面对红巾主力的最前线,此前不过因为位处平原正中,而红巾军主要沿着淮水、颍水、汝水几条河流活动才幸免于难罢了。但察罕既已克复汝阳,则刘福通、杜遵道会不会来攻沈丘,未知之数啊。
命关关将一部兵马,约四千人,南归罗山,复由李思齐统领,往攻息州——其实这是孙翥所献计策,要试关关是否倾心归附,会不会死抓着那一万兵不肯撒手。
事实证明,关关无此野心,或者说没这胆量。终究他还只是从七品的百户,论官阶和察罕、李思齐有着天壤之别;并且一万人说多不多,除非打算扯旗造反,暂时也并无拥兵自重的可能性。
故而关关略一犹豫,便即躬身领命了。但诸将也由此提出:“我军万众,却只给赛因兄一个弹压;关文祖将万众来合,只给一个百户,朝廷未必太过吝惜名位了!”
关于此事,察罕、李思齐等人倒是私下议论过,李杰也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对此有着自家的判断。
虽说李思齐从天使口中得知,朝廷原本只打算拜他做从六品的罗山县尹,但就常理推断,没可能单独将察罕一人擢拔为四品吧。所以很可能,最初拟定的就是察罕罗山县达鲁花赤,李思齐罗山县尹,那么赛因赤答忽实职从八品千户所弹压,武阶从六品显忠校尉,也就顺理成章了。
然而皇帝却说了句“人言朝廷轻汉人,似此果轻汉人也”,有司就被迫抬高李思齐的官秩,顺便将功在其上的察罕也同样提成了四品,只是功劳位在其下的赛因就懒得更动了。
至于关关,他也说了自家麾下原本只有千余人,是太不花将汴梁路内多支地主武装全都归隶其下,方才凑出来的一万。终究不是正军嘛,一千来人给个百户而不是千户,也在情理之中。
察罕由此宽慰众人道:“我等本白身,骤得显拔,朝廷为汝宁府过半州县皆为妖贼所据,守臣或殉国或逃死,须暂命之,乃加我与李世贤四品官也,至于武职,岂易得哉?
“然此番既复汝阳,自当奉表奏捷,特书诸君功劳,想来朝廷必皆显拔。过些时日往汴梁去,我也当恳请太不花平章为上荐章。但忠诚于国事,岂有不能显身扬名并恩荫子孙之理啊?诸君勿急。”
且待李思齐、关关拿下息州之后,再命其北上新蔡,然后汝阳发兵、沈丘往援,以期合破之。如此一来,在差不多沈丘的经度线上,也就只剩淮南的光州仍为红巾军所据了,倒是不急攻取。
因为罗山以南就是大别山,山势险峻,还有诸多关隘,就理论上来说,蕲、黄的徐贞逸是打不过来的。可一旦拿下光州,徐部就有一定可能性从东方绕个圈子,前来抢夺。那还不如暂且把光州留在杜遵道手里呢,徐部多半不会北上,若其北上,则是两虎相争,汝宁军可坐收渔翁之利。
且等上述军事行动全都达成后,再因应形势,看是不是北上往汴梁路去。
赛因、关关行后两日,确山来信,说貊高果然顺利攻克了县城,察罕就命其暂守。又十数日,察罕、赛因两家的眷属终于从沈丘接过来了,察罕亲自出城,将老爹阿鲁温毕恭毕敬迎入府衙。
李杰定睛一瞧,这果然是个蒙古老汉,模样与察罕有三分相似,只是肥胖许多,梳着汉人式样发髻,但却身裹蒙古式样皮裘。入衙坐定,察罕命李杰前去叩拜,阿鲁温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便即转过头去对察罕说:
“不期你竟能做散府达鲁花赤,天子的恩德真是天高地厚!今我是白身,汝弟是白身,保保也是白身,何不奏上大都,也给我等一个官做?”
察罕躬身道:“自当为父亲请禄位。然帖台不花与保保尚无寸功,且暂在衙中或军中效力,得有功劳时,再请封拜不迟。”
李杰叩拜过阿鲁温后,自然也给察罕之弟帖台不花和其姐——也即赛因赤答忽的妻室——佛儿见礼,顺便认识了王保保两个幼弟脱因帖木儿、耐驴,以及还被佛儿抱在怀里的小女儿观音奴。
小丫头倒是长得粉琢玉砌的,相当可爱。李杰心说小说家言不可尽信,察罕汉姓是李,王保保并非他亲生儿子,而是外甥兼养子,所以从其亲父,汉姓为王——就不可能有一家子取不同汉姓的道理啊。
所以即便观音奴长大了起汉人姓名,也该是王敏吧,不可能是赵敏……
不过话说回来,王保保既然过继给了察罕,为啥不改汉姓叫李保保呢?是因为还没正式确定继承人身份?这些天诸将倒是也有人来拉关系,愿将其族中女子配察罕做续弦的,却都被察罕婉言谢绝了,总不至于不打算再娶了吧?
他又不是郭威,妻儿遇害时都快五十了,所以不再寄望有后,直接就让外甥柴荣改姓了郭。察罕可还年轻啊。
当然这种事,李杰既不会问,他也绝对不敢掺合。
并且他也没这闲空。汝阳既克,整军修城、安民抚众,杂事极其繁冗,最忙的就是察罕,其次是孙翥还有李杰。孙翥看起来暂时站稳了察罕谋主的位置,但谋主么,主要是动嘴皮子,不甚亲理庶务;反倒是李杰貌似变成了察罕的秘书,相关公文总要过他一道手。
尤其善写汉文的李思齐和善写蒙文的赛因全都不在,至于其他那些蒙汉地主,虽然不少人惯做儒生装扮,其实笔头上未必有他李俊臣来得顺溜。
他这会儿倒是有些想念貊高了,都说貊高精通兵法,好论军事,则若还至汝阳,说不定可以分担自己一部分工作……当然更重要的,是分薄孙翥的话语权。
要是那俩货怼上,大概孙翥就不会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了吧。而自己作为局外人看他们蜗角相争,也很有意思不是?
不过为啥王保保也帮不了自己多少忙呢?大兄你是当世“好男子”啊,争点儿气成不!
好在阿鲁温两家人到来,同时也带来了仆役、家丁小一百人,李杰终于可以专心当秘书,而把仆役的工作彻底卸肩了。就此他趁着某日黄昏时分向察罕汇报当天的工事,而孙翥、王保保恰好不在身边,就大着胆子提出:
“儿子请义父赐给一些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