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虎父犬子

第二十九章、虎父犬子

  李杰在临颍城内,每日归总哨探和间谍送回来的信报。

  据说苗军主力果然东出,绕过中牟,一口气杀到了陈留城下。朱仙镇那支残兵早就吓得逃回汴梁城里去了,苗军于路烧杀,所掳甚夥,只是尝试着攻打中牟、陈留乃至汴梁等几座重城,却全都踢中铁板,撞了个头破血流。

  看起来,这场兵祸短时间内就勉强控制在郑、钧、许三州范围内了,并没有更大范围蔓延开来。

  忽又得报,虎林赤于宋冈战败苗军,并护送一位贵官,即将抵达临颍。

  李杰问道:“是何贵官,从何处来?”

  “云是世袭万户孛罗帖木儿,自西而来……”

  李杰略略一惊:“竟是此人!”

  孛罗帖木儿,于此元末也是大大有名的军阀,不过李杰前世对这段历史不大感冒,很少涉及,他能记得察罕和王保保还是小说家的功劳,自然不识此人。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通过撒去西路的间谍递回来的情报,倒是久闻孛罗帖木儿之名了。

  无他,这位“根脚官人”,乃是答失八都鲁的长子。

  答失八都鲁是罗罗斯宣慰司的世袭探马赤军万户,后任大理宣慰使,复转四川行省添设参知政事,率军东出,征剿襄汉地区的红巾军。李杰也是不久前才刚得到的消息,此公于本年元月间攻陷峡州,杀死孟海马,彻底剿灭了南锁红军;三月,升任四川行省平章政事兼知行枢密院事,总领荆、襄诸军。

  大概是已经把万户的世袭职务,让给其子孛罗帖木儿了吧。

  李杰此前就曾经估算过,既然襄汉地区已平,而汴梁路内既有苗军作乱,太不花在安丰路的战事也迟迟没有进展,则荆襄之兵很大可能性衔命东来相助——倘若钱粮不乏,朝中大老又脑袋里没屎的话。

  则此番孛罗帖木儿抵达临颍,应该是为他爹打前站的吧。

  急忙禀报察罕,一行人等亲自来到临颍城西门前迎候。虽然就理论上来说,察罕文职四品,孛罗帖木儿武职三品,品秩相若,但谁叫人家老爹名位高呢?况且此前孙翥前去襄阳献礼,得答失八都鲁供给粮秣物资,则既有恩于己,岂可不大加礼敬么?

  时候不大,孛罗帖木儿跨马而来。李杰站在察罕身后观察,见他带来大概也就一百来骑,只不过甲胄鲜明,器械精良,应该都是答失军中骁锐了。至于孛罗本人,还很年轻,应该不到三十岁,青须须的面孔,疏眉细目,狮鼻阔口。

  虽说是标准的蒙古人长相,但不知道为什么,李杰却觉得他和貊高气质颇为接近——说白了,瞧着就是强梁横霸之辈,不象什么好东西。

  孛罗策马而近,察罕率众将吏拱手行礼,孛罗也不下马,只一扬鞭:“足下便是汝宁府达鲁花赤?无须多礼,且上马,引我入城去吧。”

  汝宁诸将皆感愠怒——这厮太也无礼了!

  虽然孛罗品阶比察罕略高一些,终究只是世袭万户,并无实职,察罕却是钦命的汝宁府达鲁花赤;最关键察罕既不归孛罗管,也不归他爹答失管,并无明确上下级关系。既然如此,就该平礼相见啊。

  倘若察罕尚未下马,要等孛罗接近才有下马施礼之意,则孛罗止之,说你就骑着马引我入城吧,尤有可说。可察罕都已经在步下行礼了,你怎么好意思继续高踞于鞍桥之上?!

  见到察罕来迎,虎林赤和所部汝宁军骑兵尽皆下马;而孛罗方面,非但他本人,就连所率那一百多名骑士全都安坐不动——李杰斜眼观察,发现关保连胡须都奓起来了,貌似恨不得当即冲上前去,把他们一个一个全都扯下鞍来!

  好在察罕反应够快,孛罗话音才落,他便将右手高高举起,望空一招:“既如此,皆随我上马归城!”

  经过长时间领兵作战,察罕威势渐盛,所言便是军令,诸将莫敢不遵,无可奈何,只得咬紧牙关怒拧双眉,自从人手中接过马缰来,扳鞍而上。

  察罕朝李杰使个眼色,李杰会意,当即一抖缰绳,高声道:“末吏引万户入城。”拨转马头,在前带路。至于孛罗,也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压根儿就不在乎,便即策马跟上,如此察罕恰好可以和他并辔而行,其余诸将则跟随于后。

  进入县衙,命李杰去给孛罗从骑安排宿处,察罕这才自领孛罗登上大堂。

  李杰倒是早有准备,将那百余骑引至县西两所空置的大宅之中——原本的户主早在红巾军入据时便逃亡无踪了——并吩咐人送来食水。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些骑兵也都和孛罗一般倨傲,看李杰身着绿袍,不过八品的功名,根本就不放在眼中,呼来喝去,有如驱策僮仆一般。李杰心说义父还真是精明啊,知道我是奴仆出身,做这种事儿最合适,倘若换了一人,无论是将是吏,非因此和对方起口角,甚或厮打起来不可!

  至于我,当然不会跟他们打,用脚后跟想也知道肯定打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等事后再去义父面前告刁状便是。

  他强自按捺性子,笑脸相迎,并趁机套那些兵的话。等到听说李杰虽然品秩不高,却是汝宁府达鲁花赤的义子,那些骑士的态度倒也稍稍和颜悦色了一些。

  终究四品散府达鲁花赤,已经算是中高级文官了,即便这些兵都是孛罗甚或答失的心腹,也不可能望其项背——所以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对李察罕的义子么,没必要始终冷脸相对,只要他别挑事儿,我等也不温言妨软语相待。

  就此李杰很快就摸清楚了孛罗的来意——可见这些兵没啥保密意识。

  原来不久前朝命下达,因为寿春已然失陷,而太不花领兵往安丰路去进剿迟迟不胜,便命答失将麾下四川兵全都交给四川行省平章政事玉枢虎儿吐华,自率荆襄之卒东向,往定汝宁府并增援安丰路内的战事。

  答失八都鲁亲率主力,即将自德安府北部绕过桐柏山,直入汝宁;但恰好其子孛罗在南阳府东北部、方城山一带屯扎,便命先期往见察罕帖木儿,通传讯息——这才进入的汴西南,恰好在宋冈附近遭遇了来犯的苗军。

  李杰探问道:“万户远道而来,我等自当好生款待,但不知万户有何喜好?饮食上可有什么忌讳么?”

  得到的回答是:“我家万户不甚看重饮食,但多肉少菜便可。至于喜好……男人还能好些什么?哈哈哈哈,且多献些美人来陪他宿吧。”

  李杰心中暗骂几句,一转过脸便去寻见赛因,说我已将孛罗万户及其从人的住处安排好了,对方提出要求,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说要美人陪宿,然而怎样的才算美人?小可从未亲近过女子,怕寻来不趁万户之意,反为不美……”

  其实他这辈子确实是个雏儿,前世却另说……言下之意,这种龌龊事儿我不想管,请您看在我年纪还小的份儿上,把这肮脏活儿接过去吧。

  赛因意味深长地瞥了李杰一眼,道:“也罢了,美人我来安排便是。”

  李杰这才返回衙署,去向察罕复命。自然先在门外候着,直等到察罕客客气气将孛罗送将出来,继而有李杰安排好的小吏引导孛罗前往落脚处,他这才登堂来见察罕。

  听说一切全都安排妥当,察罕微微颔首;听到孛罗的部下傲慢无礼,且又索要女人,察罕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再听李杰将言谈间打听来的情报备悉告知,察罕这才开口道:“去请你几位叔伯过来商议吧。”

  被李杰敬称为叔伯的一大堆,但只有四人算是这支队伍的核心成员,可以和察罕一起开会商讨大政方针,那就是:赛因赤答忽、关关、孙翥和貊高。

  其实还应该加上李思齐和王保保,但李思齐见在汝阳,王保保领兵护送临颍流民南下尚未归来。至于其他人,包括察罕的亲兄弟帖台不花,那也是没资格的。

  看起来察罕也清楚帖台不花无甚才具,对兄弟的重视远不如养子王保保,甚至于有可能还不如义子李杰。

  且说李杰将四人召唤前来,他自然也站立察罕身后旁听。察罕先讲述了孛罗的来意,倒是和李杰打听到的大差不差,唯一多出来的内容是——

  “答失平章方自踌躇,是先攻颍州,平定汝宁,还是直向安丰路去,是故命孛罗来问也。且有调动我军,与之共向东方之意。我故告知孛罗,苗军肆虐汴梁路,当此时也,恐我军不便舍之南下。”

  “则孛罗如何说?”

  察罕冷笑一声:“他云区区苗军,有何惧哉,且反嘲我无能……”

  关关哼了一声:“这也是个自恃根脚,目无余子的蠢物!既如此,且让他去攻苗军,今日破,我等明日便奉命南归,继而往东去便是。”

  “然他所领不过百人,且都是骑兵,苗军若躲在长社城内不出啊,终不能让他将骑兵去撞城墙。”

  孙翥道:“我前日往襄阳去,虽区区七品官身,答失参政……平章也肯拨冗相见,虽不甚礼敬,未如孛罗般狂傲,此真虎父而犬子也。不如将此间事备悉写明,直报答失平章,使知苗军之乱不易平也。”

  察罕点头道:“我亦是此意,乃可于文中写明,非我军不敢与苗军决战,为汴梁少给资供,今粮秣不足,箭矢将尽,乃无力与之战……”

  这话七实三虚,察罕本人或许是顾虑物资不足,不敢向苗军发起决战,但麾下将兵也确实被铺天盖地杀来的敌人给吓胆寒了,这才最终在孙翥的劝说下,暂退临颍,避其锋芒。

  只不过经过其后两个月近百次的小规模战斗,胜多败少,倒是一定程度上锻炼了兵卒,同时也提振了士气。就李杰分别与不同层级的将士交谈,得出的结论,如今若再全师压上,猛攻长社,进而直面苗军主力,多数人都已经不再心生畏惧了。

  只是如今的形势又和两个月前不同,因为收拢和迁徙了四千多百姓,导致汝宁军的粮秣物资更为捉襟见肘。虽有李思齐在后方殚精竭虑,苦心经营,倒还不至于断顿,但却不足以再支撑一场大规模战斗了。

  所以察罕的意思,咱们主要哭穷,如此既可避免答失八都鲁轻视我军,或者疑我畏怯,又能伸手讨要些资源——先打钱,我就即刻平定苗军之乱,然后跟你到颍州或者寿春去!

  “此中轻重拿捏,恐李杰才浅不能为也,有劳孙先生了。”

  孙翥颔首道:“我今夜便为掌印拟文,更愿亲往答失平章军中,剖析形势,请他援助。”

  察罕点点头,又再转过头来注目李杰:“俊臣行文,告知李知府此事,若答失平章率军入境啊,千万好生款待者。”

  李杰躬身领命,随口问道:“儿子虽学蒙文,杂事甚多,无多少闲暇,不过才识得几百个词而已。但不知这孛罗帖木儿,帖木儿是铁,孛罗又何意了?”

  “孛罗者钢也,孛罗帖木儿意为钢铁。”

  李杰闻言一愕,心说你这货也敢叫“钢铁”?这年月若真有位“钢铁”大叔在,要么元朝还能再续五十年,要么早就已经凉透了……

  且说答失八都鲁才在峡州剿灭南锁红军归来,将士亟待休整,又要和玉枢虎儿吐华交接公事,不可能这就亲率大军浩荡东征,且得准备一段时间呢。而在这段时间内,李杰各处搜集情报,倒是暗中向察罕进言:“苗军可破也!”

  对面应该没有二十万之众了,被迫附逆的老百姓多数逃散,甚至于还有不少苗军驱赶些百姓为他搬运抢掠来的金帛,自行返回了山区老家。

  这是因为当一支流寇到处乱撞的时候,固然可以大规模挟裹百姓,为其前驱,充当炮灰;但当撞不动了暂时停下来以后,既不可能养活那些百姓,又不可能分派足够人手看押,那老百姓也不傻,得了机会还不落跑么?

  只是当然不敢再在郑、钧、许三州逗留了,不怕重为苗军所掳,却怕被当成逃兵直接砍了脑袋。为此陆陆续续的,光南下来投临颍的就不下一千五六百人。

  虽然加重了汝宁军的负担和李杰本人的工作压力,倒是从中探听到了相关苗军的不少情报。

  “所余仍据三州不去者,欲待秋后再往汴梁左近去剽掠也。且今我军士气正盛,若往攻之,断无不胜之理。”

  对此察罕的表态是:“且待答失平章处有信来,若多少资供我军些粮秣啊,便可北上平定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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