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您愿意不计前嫌，接受我的拜访，纳孜尔克·阿拉珐特阁下，您的宽宏与明智让我羡慕。”

　　出现在安全巢领袖面前的鳞魔看起来既不像个军阀头子，也不像个投机分子。当他向前躬身，对阿拉珐特说着奉承话时，他表情诚恳的掀开大衣，将手按在刻印于胸口的图腾上，他脖颈上那串镌刻着花纹的鳞片项链也在摇晃中发出轻响。

　　绅士，阿拉珐特想，尽管他以前从未见过所谓的绅士，但对方表现得与他想象中的旧社会绅士分毫不差——得体的穿搭，温和的表情，礼貌的谈吐。他本以为这种人在“大天灾”之后的时代早已绝迹，更不要说如今的下界又经受了火雨的磨难。

　　阿拉珐特有点理解贝都莱·塞代特当初为何能取得人心了。在混乱的时局中，人民总是向往能带来秩序的强者，贝都莱·塞代特本人虽然只是个跟强搭不上边的难民，但他的父亲是个兵团长，他的姓氏传承自古勋，更重要的是，他的仪表和举止充斥着旧贵族的秩序气息，这是以实用主义为行事基调，只凭个人能力成为领导者的纳孜尔所不具备的。

　　不过，理解并不等于认同，安全巢的领袖可不是那种用观感来评判对错的庸人。

　　且不谈纳孜尔克兵团的旧恨，仅从当下出发评判这个名叫贝都莱·塞代特的鳞魔，阿拉珐特也会感到恶心——这家伙不可能只靠自食其力维持这幅体面的姿态，他必然占用了同胞的劳动。

　　在劳动力如此稀缺，如此宝贵的时代，贝都莱·塞代特却将其浪费在维持体面上，这足以成为安全巢的领袖厌恶他的理由。

　　“我愿意见你，不代表我愿意不计前嫌。”

　　来访的鳞魔看起来对阿拉珐特冷淡的态度并不意外，他微笑着继续说道：

　　“即使这样，我也会为您的正确决定而心怀感激。当然了，我知道，您不是那种喜欢客套的人，我们还是先谈正事吧，我这次前来的目的，是为了我们共同的种族——我希望能与您达成合作，一同对付鳞魔的敌人。”

　　“等一下。”

　　“您感到不解，我看得出来。”

　　贝都莱·塞代特再次鞠躬，

　　“我愿意尽力解答您的困惑，请尽管问吧。”

　　阿拉珐特现在必须承认，面前的这个鳞魔的表现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本以为自己会需要打断对方不着边际的恭维，但贝都莱·塞代特却在他不耐烦之前将话题引向了正事，还主动给他留了发问的时间，仿佛对他很了解。

　　也不知道是这家伙很会察言观色，还是真的有什么了解自己的渠道，阿拉珐特想着，回头看向库卡斯和约西亚——那两位理应比自己更了解塞代特的前辈也摇了摇头，看起来对于贝都莱·塞代特的说辞没有什么头绪。

　　安全巢的领袖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把最要紧的问题问了。在这个问题上，就算对方要撒谎，他应该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你是怎么知道安全巢的存在的？”

　　“在跟剑锤帮打交道的时候知道的。”

　　剑锤帮？阿拉珐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扬·里尔跟他提起过这个组织。那是个在北向江西岸活跃的人类军阀，他们的头领支配了一个堕天使，所以在神怒之日后的混战中脱颖而出，成了当地势力最大的军阀，甚至在去年跨越江水，在东岸建立了几个据点，只是没多久就被劳代委赶了回去。

　　“剑锤帮？你跟他们是什么关系？”

　　“剑锤帮是——”

　　“我知道剑锤帮是什么。”

　　阿拉珐特看到塞代特脸上稍纵即逝的惊讶，满意的挥了挥手。之前的对话搞得好像他这边的情报对人家单向透明一样，这对于谈判可不是好事，他也得给自己增加一点神秘度才行。

　　“你该不会以为我这些年来就只顾着管理安全巢内部的是，对外面一点了解都没有吧？我不是在对何为剑锤帮表示疑惑，而是在对你为何会跟剑锤帮打交道感到疑惑——他们可都是人类，不是吗？”

　　“其实不全是。不过，格雷戈尔确实是人类，所以您把他们定为人类势力很合理，我也同样是这么想的。我所说的‘打交道’，指的当然是与他们的冲突和斗争。”

　　贝都莱·塞代特顿了顿，接着说道：

　　“既然您已经知道剑锤帮是个可恶，残暴的人类军阀势力，是鳞魔种族共同的敌人，那么就好办了。您愿意——”

　　“不好办。”

　　阿拉珐特再一次打断了塞代特的话，以免自己被带入他的节奏。

　　“要谈合作，你得先告诉我你拥有什么。剑锤帮迄今为止没有对安全巢造成任何实质性危害，我不可能因为远在江对岸的威胁就冒险发起一次跨越北向江的军事行动。”

　　“您并不需要冒险发起一次跨越北向江的军事行动。”

　　贝都莱·塞代特没有正面回答安全巢领袖的问题，而是眨了眨眼，神秘兮兮的说道：

　　“他们会自己冒险发起一次跨越北向江的军事行动。”

　　“……这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得到确切情报，剑锤帮会在未来的十天内跨越北向江，突袭附近的定居点。如果您愿意与我合作，我们就可以一同从中获益，并重创我们共同的敌人。”

　　“你有什么证据？”

　　“这种很快就会发挥作用的机要军情，我不可能有实物证据。信与不信，取决于您。”

　　贝都莱·塞代特说完，抬起头，用他那双红褐色眼睛中的竖瞳紧紧盯着阿拉珐特。他的表情仍然谦逊，语气仍然温和，但安全巢的领袖却从他身上闻到了挑衅的气息。

　　“就算这是真的，安全巢也有能力保护自己，我看不出有什么跟你合作的必要。”

　　“如果您想要减少此次剑锤帮入侵对安全巢造成的损失，乃至于从中获益的话，您就必须得跟我合作。”

　　站在安全巢领袖面前的鳞魔看起来对自己的说辞颇为自信，他接着说道：

　　“毕竟，您也知道，安全巢不是北向江东岸的唯一一个势力。我们都不想看到安全巢，这个鳞魔种族最后的大型聚居区在独自对抗剑锤帮的过程中受到太多损失，不是吗？”

　　贝都莱·塞代特的语气很认真，但当他说完，阿拉珐特却忍不住笑了。

　　“您笑什么？”

　　“没啥，我只是想到了高兴的事……我的意思是，你能如此心系同胞的安危，站在种族的大局观上看待问题，让我很高兴。”

　　“那还真是承蒙您的认可了。”

　　安全巢的领袖深呼吸了几下，抿住嘴，又让另外两名安全巢的鳞魔先行去门外待命，只留下他自己跟塞代特一对一的面谈，然后清了清嗓子，端正了坐姿，说道：

　　“贝都莱·塞代特阁下，我认为你的提议确实有道理。现在，把你的合作方案简明扼要的说说吧。告诉我，你需要做些什么，我又需要做些什么。”

　　“我会挑起剑锤帮内部的鳞魔骚乱，好阻止那个格雷戈尔把安全巢定为劫掠的目标——那么他就只能去攻打东岸的其他定居点，而您则可以在此期间伺机而动，黄瞳保佑，待剑锤帮和东岸人类势力两败俱伤时，您可以就将他们一举拿下，复兴我们的种族。”

　　“这么说，我只需要伺机而动就行了？”

　　“不，倒也没有那么容易。我需要您提供可以让两千人维持三天战斗的食物和武器，以及供我的追随者逃难的庇护所，这样，我才能让他们放开手脚去为了我们的种族战斗。”

　　“这样啊……”

　　阿拉珐特挠了挠下巴，作出在努力思考的样子。他也确实是在思考，他在想，怎么才能从贝都莱·塞代特的嘴里套出更多情报。

　　开什么玩笑，就算他愿意信任面前这个曾经坑了自己父亲的鳞魔，安全巢的物资储备也根本支撑不起他所说的那个计划。现在正是发展建设的档口，战斗也是消耗巨大的重体力活。如果真的按塞代特说得来，那春季剩下的日子，乃至之后的整个夏季，安全巢都干不了任何种田以外的任何事了，不光成年的鳞魔会遭受营养不良之苦，这几个月来诞生的婴幼儿——整个族群的未来，都有可能因为食物短缺而大量夭折。

　　赌注太大，风险太高，作为安全巢的领袖，阿拉珐特已经做出了判断。剩下的问题就只有如何处置面前的这个不稳定因素了。

　　“剑锤帮内部大概有多少鳞魔？”

　　“不比这里的少。”

　　贝都莱·塞代特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接着又说道：

　　“阿拉珐特阁下，您其实大可不必担心安全巢的粮食无法供应这些同胞的需求——虽然这么说显得很无情，但事实是，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会死在与人类的战斗中，而剩下的人完全可以用人类的尸体来养活。等剑锤帮跟东岸的人类定居点开战之后，他们双方的警戒能力肯定都会大大衰减，而您只要定期派遣战士分队去趁乱抓些人类回来……”

　　贝都莱·塞代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阿拉珐特身上那股表示厌恶的臭味越来越浓，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要让我的人去吃人类？”

　　“难道人类不是营养丰富的食物来源吗？况且，连他们自己都互相吃，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怜悯他们？”

　　“这不是怜悯不怜悯的问题。”

　　纳孜尔克·阿拉珐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如果我们未来还想取得长远的发展，还想将抵抗天空之敌的事业进行下去，就不可能不与人类合作。”

　　“您把人类想的太团结了！”

　　贝都莱·塞代特大声说着，他的语气正在变得越来越激动：

　　“即使我们以他们中的一部分为食，也不会妨碍您跟他们中的另一部分继续合作的！”

　　“你把阿谀奉承和心怀鬼胎叫做合作？用威逼利诱来降服一小群人类，长远来说根本不会奏效——连天空之敌都没能靠威逼利诱彻底降服人类。”

　　“长远！您总是说长远！可是，难道您要无视剑锤帮统治下的同胞们目前正在遭受的苦难吗？难道您把东岸的人类的生命看的比那些同胞的生命更重要？”

　　“我不会无视他们所遭受的苦难，但我不是黄瞳，也不是其他什么神，我救不了所有的鳞魔，我只能护好眼下的这个安全巢。”

　　纳孜尔克·阿拉珐特语气平静的回答了面前这个鳞魔的质问。

　　“贝都莱·塞代特，感谢你对于剑锤帮将会在近期发起侵略的警告。但是我不认同你的观点，也无法接受你的合作提案。现在，请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了？”

　　“没有了。库卡斯！给这位绅士和他的跟班每人发两颗标准大小的食蕈做路费，然后送他们离开安全巢。”

　　贝都莱·塞代特长叹一声，在离开房间之前，他整理了一下衣摆，再次向阿拉珐特鞠躬，同时轻声说道：

　　“纳孜尔克·阿拉珐特，希望您不会为了今天的决定而后悔。”

　　贝都莱·塞代特没有等安全巢的领袖回话。在被库卡斯领着离开的路上，他也没有再说任何话。他以沉默应对这位纳孜尔克兵团老兵的冷嘲热讽。

　　直到回到地表，离开安全巢所圈定的栅栏，贝都莱·塞代特才重新开了口。一方面是为了安抚他那些惶惶不安的追随者，另一方面，是为了跟一个早早等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的鳞魔交流。

　　“被赶出来了，对不对？”

　　“长趾阁下。”

　　让他的追随者们在周边散开警戒后，贝都莱·塞代特以面对安全巢领袖时相同的标准向面前的鳞魔躬身行礼。

　　“诚如您所言，纳孜尔的儿子简直固执的不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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