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黑字拿下这座野矿后,候国誉向众人宣告了不幸的消息——大家或许没法赶在十五前回集里和家人团聚了,因为接下来他们得花不少时间处理矿场交接、雇佣矿工的琐事。
管理矿工、修建多大煤仓、何时运煤,存多少后开始运煤、浅层斜壕如何开不影响后面建造竖井的闲杂巨细也都需要不少功夫才能处理好。
甚至他还打算找人再进此时已经乱成一锅粥的烟台城一趟,找那黑布尔帮自己购置些组装抽水器、帆布水管以及更多的当代工矿器械。
和自己费心思捣鼓的“洗煤厂”不一样,矿井他打算在大体上按照现有的成熟技术来开采,毕竟这个时代的机械对他来说虽然简单,可也没到寻思两天就能改良的地步。
人绝对是不能放太多回去的,他在潍坊人生地不熟,即便不需考虑安全问题也少不了帮忙跑腿看场的人手。
但话又说回来,留太多人在人徐家呆着也不太像话,尤其侯家集跟自己出来人们前不久在被迫与官军交火后心早就乱了,肯定是想早早逃回家里躲着的。
“我的想法是,咱留一小半人在这里,大家好好讨论一下,愿意留下的跟礼孝二哥讲一句,剩下的人明早带着枪和货先赶回去。”
候国誉话还没说完,一大半人就已经齐齐起身朝着刘礼孝的方向拢去,这出乎他预料的景象令他又喜又惊,
“莫要留太多人,路上要押货物,年后集里也得留敢杀人的汉子守围子,不然土匪或教民打进集里就造孽了。”
其实候国誉十分清楚,自打集里开大刀会的动静传开,雪融时劫耕牛耕马的盗匪进集镇骚扰的可能性是很低的。
即便有,留在集里拥有枪支的那部分男丁也足以应付,以前总被人劫只是因为侯家集地盘太大又没个规章,土匪一来各顾各才损失惨重,现在虽说集里仍不如烧饼刘庄等地的老刀民团结,但至少防匪这种事还是能做的。
但不这么说,大伙估计都抹不下脸说走。
果然,当候国誉的话出口后,围向刘礼孝的人势稍减,最后在其挨个点名劝退的辅助下,除了必须留下的刘丰侯三以及那个识路的老车夫外,候国誉只让三个家里没什么地需要泡种,平时也做工谋生的穷汉子,把其他有家有业需要操心的人马通通轰了回去。
地少的人开春前那点活儿女人父母都能做,与其放他们回去闲着还不如留下赚点零花使.......
翌日,送走满载货物和熟人的车队,迎着满天白雪,候国誉也正式踏上亲自勘探矿场的路途。
当他与侯三刘丰抵达这块四面几乎见不着人烟的倒漏斗形状荒地时,徐家派来守矿的护院头十分热情地接待了这位给徐家下人们散过不少小礼物的贵客。
“候少爷,洋人钻的碗口井和郑家的两口斜壕俺都扫好了,您要现在看看吗?”
徐家这位姓郑的护院操着浓浓的黄河上游口音,应当是以前黄河改道时灾民的后代。
“劳烦郑老哥带我走一趟了。”
候国誉颔首笑了笑,随后跟着郑姓护院走到郑老肥试采开的矿口前查看。
壕口的积雪被打扫的很干净,基本露出了土地和黑黝黝矸石的原色,候国誉顺着油光光的黑色洞壁崎岖处掰动,将一块原煤扯了下来,埋头详看。
质地适中、摔开后是如云母砸碎般的质地,的确是上好的亮煤。
而像这样的亮煤在坑里遍地可寻,甚至这还只是压力较小的表层矿物,可以想见,埋在下面的竖井矿得有多好的质量。
看完这口浅壕,候国誉又跟着去转了一遍另一口壕坑,发现那里的矿物表现也大差不差,都是极好开采且品位高的好矿。
此时的候国誉也不得不对那郑老肥高看一眼——虽然对方品行低劣,但采矿的本事确实没得说,这两口坑开的简直恰到好处,在这块只有两万多吨储量的小型煤矿卡得不多不少,一点不浪费也一点不多挖的程度。
至于离矿壕稍远二三百步的碗口井,候国誉没有去看,因为他对矿物勘测的水平还不如这时代的洋人呢,光瞧人家钻的井不看出来的土样是没有意义的。
“不错,劳累您在这继续守着,我们先回去了。”
看完自己想要的东西,候国誉不再继续留着,与徐家留守的人告别后,乘车又颠颠簸簸地赶回徐家。
“徐叔叔,这是我昨晚夜里准备的关于建设矿场的建议,以及盈利后发展的一些规划。”
候国誉落地刚打过招呼,便把一摞纸塞向出门迎接他的徐老爷,
“矿场我看过了,土层薄,土质也很结实,除了以后开竖井排水需求比较大以外,没其他问题。”
候国誉虽然只是看了矿壕,但其实脑子里早已过了一遍洋人试采报告里的矿点,并预估了造竖井矿可能存在的问题。
挖掘竖井并非像传统斜壕作业一样在地里开个小洞,而是几乎将煤层上方所有泥土刨空开天坑的玩法,洋人开的几个试采井口他虽然没去现场看,但报告里对几个试采土样的分析几乎都显示那里地下埋藏的煤层是六七米上下波动,接近巨厚煤层的程度。
这种厚度的煤矿一般只出现在百万吨级别的大型煤矿里,甚至候国誉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运气好的有点太过分了,随便一找就能找到开采性价比如此高的优质煤矿。
“前期咱们就先把那两道沟的浅煤挖了,修矿壕时不要舍不得钱,人命最重要。”
候国誉将点出六千五百枚各色银元的覆皮箱递给徐老爷,但他显然低估了自己的臂力和六千多枚银元的重量,当皮箱从他手里离开的瞬间,徐老爷身形骤然一沉跌向地面,若非候国誉及时搀扶并接过箱子,怕是得把老腰闪断。
“抱歉,徐叔叔。”
候国誉很难为情地尬笑一声,随后老老实实将箱子搁在地上,扶着受惊不小的徐老爷进屋落座。
“贤侄当真有楚霸王般好气力!”
徐老爷惊讶地抬起头,并不在意方才的小插曲,话里大半实言小半夸赞,
“我看你带的人每天都聚在草仓外焚烛练功,莫不是真练成了金钟罩?”
“比楚霸王不敢当,但徐叔叔说的这事儿,我想是有的,打练功以后,我不仅病好了,力气也比以前长了不少。”
候国誉坦荡承认了除了穿越以外的变化,他并不介意日后要在潍坊为自己搭理采矿出产的徐家知道更多关于金钟罩的事情,先前没说,只是因为说了还需要像耍猴一样验证,太麻烦,
“您若愿意练,刘丰那有抄来的功法本,旁的不敢多说,但长力气确是敢担保的。”
“哎哎。”
徐老爷呵呵笑着应下,随后又将跑偏的话题主动引回,
“咱还是先接着说开矿的事儿吧.......贤侄,你给的钱太多,我不能要。”
“先前找卖家时我就差点让你落坑,你看在我这老脸份上仍白给我一成五的红股已是感激不尽,修矿场的事儿哪还能用你的钱。”
候国誉闻言摇摇头。
“徐叔叔此言差矣,情谊归情谊,但在商还是得言商,咱们最开始就敲好,您的股份在第二口矿场拿下前都按赠股算,咱得按规章做事。”
“另外,我绝对不敢承认您的股份都是白给的,这矿场就在潍坊还需您老人家拍板操持,于我这一年到不了几回矿场只等着吃干红的闲人来说,我的便宜才是占大了。”
候国誉说什么也不能让徐家自己掏钱修矿场,毕竟要是人家花钱的话,他哪好意思张嘴添什么蒸汽抽水机、碎石锤之类烧钱的洋机器。
何况他说的也是事实,如果在物欲横流的后世,压根不可能会有像徐老爷这种要得少还包办,股份还拿小头的牛马合伙人。
“您若是真疼小侄,就多多费心矿上的事情,让矿场办的红红火火,咱多赚些,不比这会争着花钱强?”
候国誉最终还是说服徐老爷派账房收走了这箱钱币,两人慢慢从茶桌转向酒桌,谈的事情也从开矿前的准备谈到了矿工的薪资、煤仓的安保等矿场经营细节。
当然,席间前半段还是在谈事,等到后半段徐老爷喝高兴时,聊的就净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完全是想到啥说啥了。
看得出来,徐老爷今天的确很高兴,不过候国誉想这大概与能赚钱关系不大,似乎更多是一种来源莫名的欣慰?
他不理解,但他向来善于哄老头。
“誉哥儿,走,跟叔叔出去转。”
红光满面的徐老爷不顾候国誉毫无说服力的劝阻,扯着他的袖子就歪歪扭扭地带他趟进满院的白雪之中,候国誉随着徐姥爷酸曲儿伴奏带牵引下在徐家宅院里一路乱晃,最终七拐八斜地在一面石砖砌的矮房子里停下。
徐老爷那扰耳的哼唱也终于停下,红扑扑的老脸上挂着祥和的笑容,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焉了吧唧的萝卜叶朝木栏递过,引出一张哼哼唧唧冒着白气儿的黑嘴。
一路只注意徐老爷腿脚生怕他摔倒的候国誉这才迟钝地从酒气熏天的鼻腔里觉出这满屋子的畜生体臭和草料味儿来,环顾一圈方发现徐老爷是带自己进了一间暖和的冬马厩。
“你考上童生那年,我给你送过一匹马驹,你记得吗?”
徐老爷摸摸马儿湿热的鼻头,背着身说道。
“当然记得,不过那时我不懂事,错喂了毒草,还没养到上鞍的时候就喂死了。”
候国誉点点头,有些尴尬地答道,在他的记忆里徐老爷是个爱马如命的汉子,以前因为这事儿对原主黑过脸,导致成年前都很怕徐老爷。
“呵呵,那时候我还生过你气呢。”
徐老爷一边拉家常回忆过往,一边伸手拉开了挂着旧棉褥的畜栏。
这动作把候国誉吓一大跳,醉酒的人要是激怒了畜生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刚要上前阻止,却被徐老爷背着手阻止。
“我没醉。”
不说还好,听了这句话,候国誉直接跟飞一样扑到徐老爷身后,一把合上了快被徐老爷半拉开的畜栏。
喝多的人都说自己没喝多。
“我真没醉!”
徐老爷总算是转过头来看了候国誉一眼,只不过眼神中有些怨怼——好不容易酝酿出的逼格,就这么硬生生被搅和没了。
“算了,懒得跟你白话了,这马送你了,自己好好养。”
徐老爷没好气地甩开候国誉仍扒在自己肩头的黑爪,虽然语气埋怨,但心里却暖暖的,
“这可是我花大心血培育出的新种中最出色的一匹,种马都是从英国人那搞来的西洋好马,要是再给我养折了,以后过潍坊莫来串门。”
听了老头自豪的吹嘘,候国誉这才有心打量一眼围栏里同样斜着眼打量自己的那批有着黑鼻头、却长着一身白底斑点皮毛的大牲口——说是牲口其实并不恰当,这匹肩膀只比候国誉矮半头的马儿的神态自信到甚至自负的地步,蹄壮腿精、肩背匀称,后半腹如金枪鱼尾般紧紧收入胯线,是匹天生神骏的战马。
唯一缺点就是鼻色太怪了些,搭配着其他毛色,看上去半分像大黑鼻头的斑点狗,又有半分像四十年后恶名昭彰的某位有着同款分头发型的小胡子政客。
“感谢徐叔叔!这马儿有名字吗?”
候国誉伸出黑爪子想要抚摸一下这匹眼神桀骜的年轻骏马,结果只见马儿脑袋一缩下巴一抬,嘴就朝着他手咬去,只能缩回。
“多大人了连骑马先梳毛的道理都不懂,活该你武举要落第。”
徐老爷摇头笑了笑,从马夫工具间的破烂堆里找出一副还算干净的猪鬃刷递给候国誉,
“没有名字,等你和他熟悉以后,取一个吧。”
接过猪鬃刷,候国誉还没走进围栏就已经决定了这匹怪马的名号。
既然你长得这么像斑点狗,不如就拿奥地利小胡子的军衔“下士”作为你的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