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在三月赶种的不止有供佃农果腹的番薯,还有能喂饱烟鬼的罂粟。
那种预先用水缸泡出芽缝,长得如炒裂开的黑芝麻般的小玩意,便是能出产毒害了大清国近百年,乃至现在已因种植泛滥开始反过来毒害洋人的“黑软金”的种子。
它不仅价值极高,还几乎不惧虫害,对出浆质量影响最多的也并非呵护和肥力,而是天然存在的土质和地理,简直是上天恩赐给懒种的绝佳作物。
当然,前提是你得能守得住自己田里的这些东西,因为每年五六月份罂粟结果割浆的季节,同样也是土匪们过“中年”的喜气日子。
他们可爱极这能抽又易将成钱的好东西了,若要是遇有怨种把割好的药浆蒸干搓成能直接点灯的烟膏......
嚯,那更是懂事的没话讲,教胡子爷爷们入他家婆娘沟子爽够完都舍不得宰,生怕这大冤种受不住窝囊自杀,明年再来时,就没这福气享了。
然,有洋教士和洋旅客拿洋枪和洋面子庇护的教会庄社,向来不惧土匪,有着大量流氓和前流寇皈依做弟兄的教民群体更不缺嫌农忙脏累的懒种。
除英吉利人之浸礼会、伦敦会教士响应本土政令在教区搞禁种外,曹府各地几乎所有的教民村都有大片丫片田,而侯家集旁这由意大利神父惠华恩筹款聚起的教民社区更是重量级——几乎大半新田都种丫片。
懒种只种丫片,勤者五月割完药浆后,再补一轮秋冬收的粮食,整个一毒窝子。
其实教民里倒也不可能全是天生的坏种,那不现实,只有全无了解只听风闻的蠢才才会这么想。
侯国誉看过惠华恩堂区的新垦地,自然知道,那些养熟后也只属侯家田帐里“下田”水平的新垦旱地,除了种丫片,没有别的办法。
洋教士能动用的捐款是有限的,罗马教会再富裕,也没富裕钱供惠华恩白养活麾下的教民们一年年开垦、一年年养地,还是养这种熟了也就那样的破地。
但侯国誉虽然知道,却并不共情——丫片害处人尽皆知,且如今的教民们种丫片的规模早已超越出为温饱的初衷,候神师当然不会放过他们。
在拿下单县县令,把这里暂时变化为自己地盘后,侯国誉干的第一件事便是骑马回集里,纠起留守在集镇里的百十香头,正式向以前因惮于官府拉偏架而不便动手的集东教民开刀!
“神师,你咋这么快?用飞的?”
见才出发去单县没多久,却又在两炷香不到时间内重在晒谷场外勒马的侯国誉,郑屠户看呆了。
跟着神师走的侯三等人没回,就说明神师是到单县办完事后才折回来的。
姥姥,侯家集离县城可足有四十华里远呐,即便只是骑马来回跑一趟,也得两钟头吧?
“郑伯,当初你都能无师自通喂马儿护体咒避弹,却还要我教喂神力符的效用吗?”
侯国誉的黑面皮上绘出诧异里又夹杂无奈的神采,他能想到拿神力符给坐骑提速这方法,还是面前这杀猪汉在烟台那晚的作为启发出来的,
“莫说闲话了,帮我叫刘丰过来吧。”
.......
赵小俊是种丫片者中在三月底还在田里劳碌的唯一一个,即使是懒种云集的惠华恩堂区,他也是公认懒种的最极品。
昨夜他那‘洋大大’指介成婚的难民婆娘顶着捱一顿暴捶的代价,威胁他泡好的丫片籽再不下地就要废掉,他才不情不愿地在今早挎着比死爹还难看的臭脸,下地撒苗。
劳碌本就算苦,更叫人苦的是,他还遇上了一帮看他笑话的闲人。
隔壁集里那些整天张闭口喊反教、要烧他们村子赶走洋大大的“外邦非信”似乎是炒豆吃撑攒了太多闲屁,放着自己田里的活儿不干,一个个都蹲到他地头外像围大戏一样凑热闹,起初只是一二个,而后越积越多,竟然攒到十数个人。
光看也就罢了,这帮人嘴还损,一会咧咧他“没把事”,一会又说甚么“丫片都种不明白,懒种中的蠢种”之类找打的怪话,听得赵小俊心里火挠挠地燎。
若是同村的教民和洋大大这么说他,没什么,大不了回家揍他那没娘家的老婆撒气。
可你们算甚么东西?丫片都不敢种的怂种也敢在我头上撒野?
“瞅你娘!再多舌老子取刀劈了你们这些虫豸!”
这就是做教民的好处——动刀攮人只要不出人命,官府压根不理,故而他们与人口角时一贯爱拿出割丫片的小刀给人放血见红,即便没胆动刀的人,也喜欢用这话骇人占便宜。
村里有些畏风闻的软蛋或许会怕那虚张声势的候黑驴,但赵小俊可不惧他,他只信洋大大见官不拜的金脸面和洋游客手里指哪打哪的快枪。
然而他说完这话的后一瞬就悔了——因为这次,他说过这话后并没发生想象中驱散闲人的作用,那十来号本该被他威胁吓跑的侯家集农民不仅没有作鸟兽散,反倒像见了屎的饿狗般争前抢后地踩进他刚撒了苗的田地,朝他冲将过来!
见势不妙,赵小俊一把撂下怀里垫着纱布的箩筐,毫不吝惜被扬飞的“黑芝麻”,拔腿就跑。
他避害的反应本是极快的,但追他者更快!那着箭衣、踩皮靴的赵教习的一对粗壮长腿拔得飞快,漆皮靴子像火车轮毂“吭哧响”的传动梁!三步并两步,老鹰捉小兔!大手“唰”一声抖响洋布厚纺的军装大袖子,一把扯住赵小俊头顶脏糟糟的裹头,却捏了个空,只扒下块臭烘烘的毛巾来。
原来这狗日的不止干活懒,连擦汗的裹头巾也扎的偷工减料,只在头顶虚飘飘盖着,根本抓不牢。
但赵教习岂会就罢休?他刚拜神师请的功!一边嫌弃地啐口“老娘们洗屁股的帕子都比这索利!”,拿人的动作却也不停,跟上后,扬腰抬腿,皮靴嵌铁片的洋胶底就扎实啵在赵小俊的屁股上,教后者感觉自己像是被发疯的马给尥了,一大马趴栽进地里。
不是农学意义的栽,因为赵教习是个有轻重的人,不收力的话怕把这孱弱的烟鬼给一脚踹死了。
“我瞅你娘?我不止瞅你娘,爷爷我还要入你娘!”
制住此僚,赵教习精神潇洒地拍拍双肘,又将那厚重的箭衣抖的“哗啦”响,
“爷们儿们,教俺瞧瞧你们拳练的如何了。”
作为功夫练的最好、最“懂”神师的者其一、真刀枪参与神师亲自率领的两场夜战的好汉,赵教习没跌份到靠欺负个烟鬼长面儿的地步,也极少手痒,因为屠戮富年寨的那场战斗早教他杀够、也杀麻木了。
还是把机会留给自己带起来的新坛员罢。
娘的,这洋布纺的马袍就是精神,唯一不好的就是下摆太长,容易脏,家里婆娘洗时老是娘来娘去的叫唤。
一声令下,赵教习这猛虎后的“群狼”飞快围住了被他击倒的赵小俊,桀桀笑着,两人各掼一臂强架起身,以极其侮辱的手段对其施以戒惩——余下九人照集里打拳时那样在田埂上排成长蛇队,轮番上去,掴那赵小俊十个结实的大耳帖子,末了还要问他句“瞅你娘了”。
最初两人时,由于大伙有心留手,赵小俊还有几分骨气,会反骂声“儿子打老子”。
可轮到第四个“儿子”抽完后,他就软了,嘟噜着肿起的嘴巴,含糊求起“好汉饶我”了。
待到最后一个扇完停手,他已彻底堕了所有自尊,给自己认了三位新爹。
“嘿嘿,这虫豸叫俺爹爹,却管你叫过儿子,论起来,你该喊声爷爷。”
“你找打!”
就在赵小俊以为,此事已了时,两个集里平日惯来互爱打闹的年轻人口吐的玩笑话却如陨星落地般砸到了他耳中,与赵小俊心底不安一同升起的,还有四道不善的目光。
“教习,俺觉得不公......”
“都是爹爹,都是爹爹,爹们,求您饶了俺吧,俺再也不敢跟你们作对了!”
赵小俊一听都快哭了,直接“咵”一声利落跪下,朝赵教习连连磕头,
“赵好汉,赵爷爷,求您放我走吧,论起来俺也姓赵,俺们五百年是一家咧!”
“呸!谁跟你一家人!你姓赵?你也配姓赵!”
赵教习相当晦气地一掀手,空啐了一口,
“给老子利落地站起来,神师说过,挨打要立正,老子教训你,是冲你骂人,没教你缩卵子当奴才!记住了,我们既不是儿子打老子,也不是老子教训儿,这叫好人打虫豸!不需要你把我当爹跪!”
“还有你们几个,也别争了,有个腌臜烟鬼儿子很体面吗?嘻嘻哈哈,不像话!”
“还跪?还跪我可就要动手了!”
训完麾下坛员,赵教习发现赵小俊还跪在地里,登时撸起袖口,把那厮一个激灵吓立正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赵小俊,我放你回去后,你该找人报复我们。”
赵教习瞥了眼灰头土脸、两腮红肿的赵小俊,点点头。
“赵好汉,我万不敢这么干呐!”
赵小俊一听这事儿还没完,吓得差点又跪下去,哭着摇头否认。
莫说人缘差的他并无把握摇出太多人对等报复,就是有这心也不敢承认啊!
“老子要你这么做!”
赵教习一声低吼,吓得腿软的赵小俊又立正了。
“好,好汉,我喊,我喊,这当不是开玩笑的吧?”
赵小俊生怕这看起来正经,实则反复无常如癫子般的高大壮汉是跟他讲反话。
“我跟你这虫豸开甚么玩笑,记住了,无论你为了喊人扯甚么谎,必须把人聚起来,哪怕说我们毁你们田都成,若是来得人少了,下顿打可饶不了你。”
“好好好,俺这就回去喊人,这就回去喊人!”
“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