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军皆连取胜,却并未真正摆脱战略上的被动局面。相反,每经一战,每过一日,太平军的粮草、弹药就减少一分,士卒就减员一分。
这种无声的消耗,比战场上的枪弹更为致命。让城别走是必然的事,也是诸王之间的共识。但李秀成与黄文金之间却出现了新的分歧,并为之激烈的争执。
李秀成主张集中所有精锐,尽快歼灭蔡元吉部清军,尔后放弃湖州,迅速向皖南转进,会合侍王、听王、康王三部太平军。
黄文金却认为,湖州守军为太平军精锐,城内外守军约有六万。大军撤退必须严密筹划,否则,一旦仓促突围,各部漫无纪律,很容易被淮军、楚军所乘。
他主张继续围困蔡元吉部清军,以蔡元吉为诱饵,吸引楚军继续过来救援。之后,再寻找机会,给予楚军致命一击,尔后围歼蔡元吉。一切完备之后,再从容组织撤退,湖州六万大军、安吉四万大军、广德两万大军,可以全身而退。
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官司打到洪天贵福这里。
很显然,李秀成的看法是对的。但黄文金镇守湖州多时,三地守军都受他的节制。洪天贵福必须尊重黄文金的意见,耐心说服他。
“卿镇守湖州,迭经大战,屡战屡胜,以天军之残余,抵抗淮军、楚军四路围攻,足见卿智谋过人,将士用命。”洪天贵福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卿守湖州孤城,威震敌胆,还得感谢一个人。”
黄文金先是一愣,以为天王指的是李秀成,感到一丝不快,说道:“还请天王赐教。”
洪天贵福定夺大计,往往只与李秀成、黄文金商量。这次议事非常重要,干王洪仁玕、尊王刘庆汉亦得莅临。
还有两个比较重要的诸王,此刻并不在湖州城内。辅王杨辅清驻在城西北尹隆桥大营,对付郭松林的淮军主力,匡王赖文鸿驻在城东北晟舍大营,对付潘鼎新的淮军偏师。
身处逆境,洪天贵福不管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下议事,都极力表现得轻松自信。他看着黄文金凝重的表情,笑道:“卿得感谢蒋益澧,或者感谢左宗棠。
“蒋益澧无甚将略,左宗棠让他援救蔡元吉,他就一门心思猛攻思溪,几次都是在双林塘渡河问题上栽了跟头。要是左宗棠提前给他指明方略,蒋益澧必不致于像现在这般狼狈。”
洪天贵福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着思溪西侧的荻港,说道:“如果蒋益澧不从思溪正面进攻,而是剑走偏锋,先攻克荻港,再折向东北进攻袁家汇,不仅可以收到围魏救赵的奇效,还能切断思溪天军的退路、粮道。
“届时,天军将不得不调兵保卫荻港,但荻港濒临
东苕溪、老龙溪,楚军炮艇来去自如,卿何以应战?东苕溪、老龙溪水深,不像双林塘这般水浅,楚军大小炮艇毕至,荻港还怎么守?”
经历过天京的沦陷,洪天贵福的嗓音脱去了稚嫩,沉稳而有力,每个字都敲打着众人的心。
湖州太平军也有水师,主要部署在荻港、袁家汇、湖州、尹隆桥、虹星桥等地,但战船都是征用的渔船、商船,无法载炮,决非楚军炮艇的对手。
正如洪天贵福所说,一旦楚军重兵进攻荻港,太平军可就难了。就算黄文金想死守荻港,也无力对付楚军炮艇,且将付出极大的伤亡。
众人皆眼前一亮,被洪天贵福的睿智所折服,亦感到一丝隐忧。若楚军改以重兵攻荻港,南线太平军将大为被动,蔡元吉部亦有望逃脱。
黄文金脸上亦红一阵、白一阵的,最后说道:“天王圣明,臣明日就增派骁将镇守荻港。不过,清妖破了天京,臣若再轻弃湖州,若不能大量杀伤清妖,实在是不甘心!”
李秀成对道:“堵王以孤军守孤城,对抗淮军、楚军精锐,历时四个月而岿然不动,足以让清妖丧胆,亦足以振奋天军士气。”
洪仁玕在湖州呆了很长时间,与黄文金关系不错。但他知道天王的心思,说道:“堵王已经打出了威风,反正迟早都要西进,何不乘此胜利,决然西进?”
黄文金不语,还是不愿这么快就轻弃湖州。
这种时候,还得洪天贵福一锤定音。他已在诸王面前建立威信,但还不足以让诸王对他言听计从,更不能让诸王一丝不苟地、毫不迟疑地执行他的命令。
即便在太平天国鼎盛时期,无论是杨秀清这样的东王正军师,还是洪秀全这样的天王教主,都不能随心所愿地发号施令,让诸王将领一丝不苟地执行军令。
这样一想,军令不一、人心不齐、执行力弱,真正是太平天国的死穴。
黄文金在诸王中号称忠诚,奉命恭谨。他尚且如此,遑论李世贤、汪海洋、陈炳文了。
对面的满清,又何尝不是如此?湘军、淮军、楚军已形成半独立的私军,对清廷命令有选择的执行。各地督抚借战争把持财权、兵权,造成外重内轻的局面。
满清私心治国,防汉甚于防洋,昧于世界大势,只想维持住摇摇欲坠的统治。慈禧牝鸡司晨,只会玩弄政治手腕,刻意扶植淮军、楚军,免得湘军一家独大。
这对大一统国家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统一军政,任重道远呀。
洪天贵福收住心思,说道:“湖州属于浙江,属于楚军的地盘。淮军对进取湖州并不积极,又因蔡元吉的缘故,对楚军增援思溪的行动并不配合。
“天军之所以屡胜楚军,实因蒋益澧短于将略,不知分兵荻港,才在思溪栽了三次根头。他能担当方面之任,必有过人之处,很快就会窥知荻港的重要性,改在荻港用兵。”
天王的态度很明显了,李秀成补充说道:“即便蒋益澧看不出来,左宗棠见识过人,虽远在杭州,必会写信指划机宜。”
“还有一点,需引起十足的重视。”刘庆汉总领侍卫,负责保卫洪天贵福的安全,说道:“忠王显身思溪,为清妖所亲见。由此反推,主上的行踪恐已暴露。
“以左宗棠的觉悟,必会调集重兵来争湖州。李鸿章听到风声,亦会倾巢出动,过来争功。天军晚一日留在湖州,就增加一分危险。”
攻克天京的首功让湘军夺去了,若能俘虏洪天贵福、李秀成,不仅能立下大功,还能让曾国藩、曾国荃兄弟难堪。左宗棠对此必然积极,李鸿章也不会坐视不管。
洪天贵福心中一动,对刘庆汉刮目相看。这一点,他不好讲,刘庆汉却说了出来,足以打动黄文金。看来,刘庆汉粗中有细,值得重用。
黄文金可担不起危害天王的罪名,连忙说道:“主上,你说怎么办?臣听主上安排!”
“好!”黄文金回心转意,洪天贵福也十分高兴,说道:“先调集精锐,围歼思溪、双福桥的蔡元吉部清军。一旦得手,朕和忠王前往广德,联络侍王、听王、康王三部。卿留在湖州,谋划撤退事宜,争取全军而退。今天是8月5日,卿在8月20日前撤离湖州,如何?”
黄文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说道:“诺,臣一定在8月20日前撤离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