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不欢而散,洪天贵福借着酒意,留下李秀成、李世贤、黄文金、洪仁玕、汪海洋、杨辅清六人议事。军中王爵众多,唯此六人最为重要,若要远征西北,非征得六人同意不可。
洪仁玕、杨辅清不是主将,身微言轻,唯洪天贵福马首是瞻,留下他们不过是作为陪衬,以示尊崇。
汪海洋与李世贤不和,又被洪天贵福超擢为右军主将,自然听从他的意见。黄文金更不必说,洪天贵福对他还有救命之恩。
最关键的还是李秀成、李世贤兄弟。李秀成一度自嘲“愚忠”,对洪秀全惟命是从。经过这么久的相处,洪天贵福自忖已经完全感化李秀成。何况,据西北以图中原,本就是李秀成本人在去年提出来的。
李世贤倒也是的,不知是负气,还是故意作对,眼看诸王大都赞成远征西北,他还是死不松口,执意要南下两粤。太平军一共十六万兵马,他麾下就有六万,举足轻重,不得不尽力争取。
“主上,臣有些醉了……”李世贤也知道天王留下诸王的用意,抢先说道。
想借酒醉回营?洪天贵福立即打断了他,说道:“侍王,天军好不容易会师,咱们好不容易见面,还有很多话要讲。你再勉力为之,朕还要问你求亲的事呢?!”
“哦!”李世贤心中长舒一口气,放松了戒备。
他啜了口茶,说道:“承蒙天王眷爱,臣无上荣光。臣确有一女幸存,然年纪尚小,只有十岁,此时嫁与天王,恐怕年幼无知,不明天朝规矩,无能伺奉天王。”
诸王狐疑,连李秀成也以为他要悔婚。
李世贤出生于道光十四年,也即1834年,其实只有三十周岁,按习惯可算作三十二岁。他那女儿十岁,其实只有八周岁。
早期太平天国厉行男女别营制度,那时正是杨秀清秉政,规矩极严。东殿冬官丞相陈宗扬、镇国侯春官丞相卢贤拔夫妻私相约会-这两人都是杨秀清的亲信,杨秀清把陈宗扬夫妻斩首示众,卢贤拔杖责游街。因卢贤拔是杨秀清的亲戚,群众不服,杨秀清只得天父下凡,自杖五十大板,才安抚住了众人。
直至1855年,也即天京事变前一年,将士对男女别营制度怨声载道,杨秀清才借天父下凡,准许夫妻同住,青年男女始得婚配。
李世贤那时已经崭露头角,时年二十三岁,必是此时娶亲,产下了儿女。
今年初,清军攻克金华。金华正是李世贤的封地,失去封地后,他只好退守溧阳。戈登率常胜军猛攻溧阳,李世贤见到城外的蒸汽战舰,见猎心喜,便亲自带队出城夺船,把溧阳城防交给部将吴人杰。
没想到,吴人杰当即叛变,闭城不纳,还把李世贤的母亲、妻子献给清军。幸得王宗李世光、李元茂拼死突围,护卫“侍嗣君”李昆泰、“长侍金”李淑桐出城,为李世贤保住了骨血。
按照天朝礼制,“侍嗣君”也即侍王的嗣子,照例都是长子;“长侍金”则是侍王的长女。
天京沦陷,洪天贵福、李秀成皆失去家人,诸王家口多散亡。像李世贤这样还保有一对儿女,已是非常幸运了。
李秀成有心促成这桩亲事,说道:“军中颇有女眷,某已奉天王之令,编组十个老营,皆为妇孺老弱。侍长金既然年幼,不如先来老营养着,某派人好生教养,待长大后再与天王成亲。”
李世贤颇为桀骜,对洪秀全重用宗亲非常不满,原以为洪天贵福年幼无知,会师之前心存轻视。今日宴席上,天王气宇轩昂,不怒而威,令李世贤大感意外。能把女儿嫁给天王,对他来说也是无上的荣耀。
于是,李世贤就坡下驴,说道:“谢天王、忠王美意,小女跟着李某,颠沛流离,终无长进。就请忠王代为照看,待长大成人后,再与天王完婚。”
既肯把女儿送来,可知李世贤还是有诚心的。洪天贵福脸上缓和不少,说道:“侍王,朕与忠王屡次提及,老天王刚愎自用,有负于你们。往事都已过去,多谈无益。
“朕只有加意补偿,以惩老天王之失,故加封忠王为左辅正军师,兼中军主将,封侍王为左军主将,娶长侍金。今后我们君臣同心,必可中兴天国,共享荣华富贵。”
李世贤却始终对洪秀全耿耿于怀,觉得洪天贵福放低姿态,无非是形势所迫,所以态度冷淡,说道:“天王用人以明,信人以专,实出老天王之上。吾等得遇名主,死亦无憾。”
侍王口气松动,堵王趁机重提远征西北的战略。他是个急性子,说道:“远征西北,确为天军当前唯一可行之战略……”
话刚出口,李世贤便作势头疼,说道:“天王,诸位,某偶感风寒,不胜酒力,实在乏困得很。天王恕罪,臣自请回营歇息,明日再过来请安。”
大军虽然会师,楚军、霆军、楚勇却虎视眈眈,离鹰潭镇只有一两日的路程。要不是清军消极避战,杨岳斌节制不力,太平军早就与清军干仗了。
李世贤起身就要离开,诸王颇为侧目。李秀成站起身来,欲挽留族弟,又不知如何开口。
洪天贵福已经相当不悦,却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说道:“忠王,你们兄弟许久不便,代朕送送侍王,不妨到侍王营中多坐一会儿。”
天王隐忍不发,洪仁玕、黄文金、汪海洋颇感沮丧,杨辅清却是置身事外,两边都不得罪。
李秀成、李世贤刚刚走到门口,洪天贵福起身,说道:“等等。”
门口虎贲侍卫一凛,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诸王看看天王,又看看忠王、侍王,期待天王发威,或者侍王回心转意。
“朕已拜忠王为中军主将,而忠王兵单将寡,名实不符。听说侍王入赣前,忠王特令忠殿在京外者,悉入侍王麾下。完璧归赵,物归原主,侍王应把忠殿旧部交还忠王。”
若直接剥夺李世贤的兵权,李世贤必然不从,于理也说不过去。若把忠殿旧部划归李秀成,李秀成乐见其成,李世贤不能不从,一来可以削弱李世贤的兵权,二来可以离间兄弟两人的关系。
至于风险嘛,自然也是有的。李世贤一年前就敢兵谏李秀成,此时未尝不能再次兵谏。
洪天贵福这边有黄文金、汪海洋、杨辅清近六七万精兵,又已拜李秀成为左辅正军师、中军主将。以李秀成的忠诚、聪颖,他是不会抛弃眼前的地位,转而依附李世贤的。
“诺!”李世贤脸色难看,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便头也不回走出营门。
李秀成看看洪天贵福,又看看李世贤,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最后说道:“主上,臣去劝劝侍王……”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