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山越岭,张云霄在崎岖的山路上一路奔逃,马连诚等人紧追不舍。枪声越来越近,张云霄慌不择路,匆匆跳进一处水田。不料腿脚深陷其中竟无法自拔,直挺挺地扑到在泥水中。
马连诚收枪,来到张云霄面前,一把将他拽起来,“跑啊!你倒是跑啊!”
满身泥水的张云霄狼狈不堪,陪着笑脸说:“马营长,好久不见,您别来无恙啊?”
回答他的是马连诚愤怒的铁拳。
脸上接连挨了几记重拳,张云霄登时口鼻冒血,眼冒金星,一下子瘫倒在水田里。
马连诚拔枪对准张云霄,问道:“我问你,我的特务连在哪里?方文达在哪里?叶子崖在哪里?”
“伏击你的特务连,这件事情真不是我干的,是副营长朱鹮搞的鬼……”
“狡辩救不了你的命!”
见马连诚打断自己的话并打开枪支保险,张云霄惊恐万状地嚎叫着:“马营长,别开枪!我真的是来投诚的!我想参加你们的起义军!”
一口浓痰啐到张云霄脸上,马连诚怒不可遏地说:“呸!老子会信你的鬼话!参加起义军?看看你这身老百姓的衣裳,化装侦察、刺探情报还差不多!”
张云霄哭喊:“天地良心啊,我张云霄是真心诚意的。不信,现在带我去见叶师长,我投诚,我起义啊!”
马连诚冷笑:“死到临头喊投诚,你太狡猾了!问问我特务连一百多死难的弟兄,他们答不答应!问问我的连长方文达,排长叶子崖,他们答不答应!”
说着,马连诚愤怒地揪住张云霄的头发,枪口抵住他的脑门,就要开枪。
“叶子崖没死!他没死啊!”
张云霄吓得涕泪横流,求生本能之下居然喊了这么一句话。
马连诚一愣,随即挪开了枪口,“你说什么?”
“尸体,我没有发现叶子崖的尸体,他应该是逃脱了,他一定还活着!”张云霄擦了一把鼻涕眼泪,又说:“马营长,我保证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我也想尽快把叶子崖找回来,毕竟我跟叶子崖是好兄弟啊!这您是知道的。”
马连诚突然火起,挥起手枪砸向张云霄的脑袋。砰的一声闷响,遭到重击的张云霄直挺挺地倒在水田里,登时晕死过去。
“好兄弟?好兄弟你还朝他开枪?枪毙你一百次都难解老子的心头之恨!”
说完,马连诚气呼呼地扭头离去。几名起义军战士上前,将张云霄拖拽出水田。
土岗村。周晓莉回到了战地医疗所,发现临时搭起的凉棚内已经空无一人。地上残留着带血的纱布,有的床板被掀翻。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场景,但是周晓莉仍无限依恋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泪水夺眶而出。
她委屈,她心酸,如同孤魂野鬼无处可去,此时的周晓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被抛弃的滋味。
战乱时期,部队转移频繁,因种种原因掉队的情况时有发生。但是周晓莉情况特殊,她不是掉队,而是被“礼送”出了第十师。可是离开国-民-党部队的她又因为自己的一纸悔过书,没脸寻找共-产-党起义军,更不敢去联系党组织。
“叶子崖!我真的被你害惨了!”周晓莉抱头痛哭,所有的委屈和愤懑都化作泪水宣泄,“我要杀了你!是你这个混蛋彻底毁了我的前途!”
或许从刑场上开始,叶子崖就变成了周晓莉软弱、妥协的借口,她一次次地咒骂叶子崖,也得以一次次地强化这种根本站不住脚的滑稽观点。如同丑八怪对着镜子一遍遍喊着“我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到后来便真的确信自己美若天仙一样,周晓莉最终成功说服了自己,将无辜的叶子崖视为诱领她走上邪恶之路的恶魔……
“老总。”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晓莉擦了擦眼泪,回头望去,只见一位瘦弱的村民站在不远处。一声老总让周晓莉恢复了神智,既然穿着国-军的军-装,自然要有个军-人的样子。
周晓莉整理一下军-装,来到村民面前,“有事吗?”
“老总,我们发现水塘里有个半死不活的人,你快去看看吧!”
“是军-人吗?”
“不知道,好像光着身子的。”
村民这句话让周晓莉立刻想到了叶子崖,顿时血往上冲,一股怒火在胸口淤积。她下意识地摸枪,发现腰间没有挂着枪套,这才想起自己的枪已经上交了,盛怒之下抄起一根断掉的桌子腿,朝外走去。
水塘边聚集了几名村民。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只剩下一口气的叶子崖拖出囚笼,并搬到岸上来。
周晓莉赶到时,正看到淳朴村民费力营救叶子崖的一幕,于是心中最后一缕怒火也在众人的期盼中渐渐地熄灭了。
虽然仍穿着军-装,但是周晓莉已经不是一名军-人了,那她现在是什么身份呢?
一个穿着军-装的老百姓,一个已经远离战争和杀戮的普通人。正因为如此,周晓莉的心理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仇恨分歧被淡化了,母性善良被唤醒了,看叶子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同情和怜悯。
被裹挟在战争中的老百姓往往是最无辜的,他们的心里没有太多的仇恨和杀戮,随着战争的阴云消散,便只剩下平淡无奇的日子,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日复一日,无欲无求地活着,直到生命的终结。就像现在的周晓莉,她脱下军-装轻轻盖在叶子崖的身上,目光如此慈祥,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她照看的不是伤兵,而是自己的儿子。
“老总,救不救得活?”一位村民问道。
周晓莉轻叹一声,说:“唉!他太虚弱了,枪伤也已经感染了。”转向村民们问道:“壳聚糖有没有?奎宁有没有?”
众村民面面相觑,根本听不懂嘛。
“磺胺?”周晓莉有些着急了,提高了声音说:“大烟膏也行啊!”
一位村民终于听懂了,上前一步,为难地说:“那个太贵喽,我们享受不起。”
“酒精……”周晓莉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她面对的可能是一辈子都没有出过村子的农民,所有的医疗用语和药品名称对他们来说无疑于对牛弹琴、鸡同鸭讲,于是她急忙改口说:“白酒。你们谁有白酒?”
“我家有米酒。”一位村民自豪地笑着说。
至此,周晓莉决定放弃了,不是自己不想救叶子崖,实在是因为没有医疗条件。
“辛苦哪位给他熬点粥吧!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得进去。”
说着,周晓莉翻开叶子崖的眼皮,发现他的瞳孔已经散大,呼吸时有时无,遗憾地摇摇头。
命不该绝。
深夜,不知是什么人将一包大烟膏偷偷扔进了第十师的战地医疗所,正巧落在周晓莉的脚下。或许是哪位不愿意暴露隐私的好心村民吧?周晓莉心想,毕竟吸食大烟膏在这个村子里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大烟膏的吸食方法略过,因为对故事没什么鸟用。
……
月朗星稀,薄云飘散。第十师这间临时搭起的凉棚内,只有叶子崖一个伤兵,而周晓莉则是这里唯一的医护人员,不,准确的说她现在只是一个穿着军-装的老百姓。每每想到这些,周晓莉便感到无限惆怅。是的,确实是惆怅,而全然没有之前悲伤、痛楚的感觉,似乎她已经习惯了自己老百姓的身份,再合身的军-装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别扭了。
叶子崖始终处于昏睡中,偶尔还有轻微的鼾声。
凭借微弱的烛光,周晓莉近距离地观察叶子崖,发现他的眼皮微微抖动,就快要醒过来了。周晓莉见状一声轻叹,转身走到一旁。叹气的原因不明,或许是松了一口气,或许是羡慕叶子崖比自己命好,至少他还有归依之处。
叶子崖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周晓莉靓丽的背影就在不远处。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这一幕叶子崖似曾相识,时空似乎一瞬间错乱了,昼夜颠倒,似梦似幻。
“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周晓莉背着身问道。
叶子崖欠起身子,虚弱地说:“不知道。”
“碗里有粥,吃一点吧?”
一定是饿坏了,叶子崖捧起粥碗呼噜呼噜地喝起来。
“你不打算去找老部队吗?”周晓莉又问。
“想啊!可我不知道去哪里找。”说着,叶子崖将空碗放回小桌,不料他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碗脱手掉在地上,碎了。
周晓莉走了过来,一边收拾碎碗,一边犹豫着说:“能带我一起走吗?”
“不能,你应该有自己的去处。”看到周晓莉失望的眼神,叶子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又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个根本不是一路人……”
这句话无情地撕开了周晓莉刚刚愈合的心理创伤,简直就是错上加错,叶子崖后悔也晚了。
周晓莉抬手打了叶子崖一巴掌,生气地说:“不是一路人?你什么意思?嘲笑我在刑场上写悔过书吗?还不都是让你给逼得?!”
见周晓莉捂脸痛哭,叶子崖心里也不好受,“周护士长……”
“我不是护士长!”
“我刚刚考虑了一下,觉得可以带你一起走。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该为你做些什么。”叶子崖字斟句酌地又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什么条件?”
“改名换姓,重新入伍,一切都从头开始,世界上再没有周晓莉这个人。”叶子崖严肃地说,“如果你同意,现在给自己起一个新名字吧!如果不同意,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叶晓莉。”
“什么?”
“我的新名字叫叶晓莉,你觉得好听吗?”
叶子崖与周晓莉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扭头望着远方——
晨曦初露,漫天通红的朝霞映亮了远处连绵的群山。两只鸷鸟盘旋在高高的山顶之上,不时传来一阵欢快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