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来自各郡国的数万材官精锐已陆续抵达京城,南、北二军中部分服役已满一年的各郡国士卒也将离开京城,回归故乡。依惯例,朝廷于长安城南郊举行盛大的送别仪式。
旗幡招展,鼓钲震响,斧钺迎着朝霞肃立成行,城南郊原已是人声鼎沸。丞相田蚡也已早早到达现场,亲自主持慰军酒宴。
天子常侍宣读圣旨,肯定卫士们护京的功绩,准其归乡,赐牛酒。巳时,天子御驾亲临,举觞致谢众将士,祝愿众人归途平安顺遂,将士们举酒口呼万岁谢恩,然后纵情欢饮。
午后,角抵之戏开场,酒足饭饱的将士们作对推搡抱摔,观者呼声如雷;接着百戏技人表演杂耍、象人舞等,狂欢直至夜深。
九月,新旧戌卫交接完毕后,就是一年一度的军中都试。一连数日,边郡各太守都会组织本郡将士,考核弓弩等技艺,并驰骋于障塞间,演练烽火追虏,提振士气。在京师长安,天子不但要亲自校阅军队,南、北卫军还要考核射御,并论功绩进行奖惩。
今年京师都试不同以往,天子下召,都试日由卫尉李广、骑郎将公孙敖、太仆公孙贺与羽林郎将卫青四将各率千骑,于上林苑演练攻击型军阵,自己将要亲自观摩。
近年,刘彻殚精竭虑思谋出击匈奴的军队规模与时机,而这四将,就是他最终拟定的汉军主将人选。
是日,晨雾尚未全然消散,上林苑已在阵阵杂而不乱的马蹄声与刀戟碰撞声中苏醒,演练军阵的四将各自率领一千骑兵依序进入建章营旁的大草甸,也是今日都试军阵的校场。草甸日前已经过整理,不但荆棘乱草不见,就连鼠洞亦被填平夯实。不远处的虎据石上,有用楠木临时搭建的天子坐榻,座后方位置竖立着一杆书有“汉”字的大旗,赤底黑字,醒目威严,随着秋风肆意翻卷、或隐或现。
四千骑兵横向排成四支方队,面朝虎据石方向如铁壁般肃然伫立。骑队后方一里开外,是与其平行相对同样排为四个阵型的四千草人,草人都是木胎外缚干草,皆为武士立于马背形状,身着布甲,手持竹刀,远远望去,如同列阵的匈奴骑兵。
方队前方,靠近山峦空旷处,放置着一个大铁笼,笼内囚有一只彷徨无助的高壮花斑雄鹿。
须臾,远处传来一阵马蹄交错、车轮碾地的轰鸣声,一辆四匹通身雪白的枭马拉着一辆长约三丈的战车直驰而来,车壁装饰豪奢,饰有云龙;驾车侍仆身后,天子身着戎装,手持弓箭,端坐战车之上,两名武士立于车尾,手执仪仗斧钺,目不斜视。
上林令忙开启铁笼,催促雄鹿走出笼门。雄鹿站在门口尚自茫然四顾,似乎还无法接受这意外到来的自由。直到车驾行近发出了巨大声响,方才唤醒了它与生俱来的逃生本能。雄鹿开始发足往山间密林处小跑起来,上林令驱马紧随在后,急打手势命早已候在密林处的属下策马封住前方雄鹿去路,雄鹿受惊,又转头回跑。此刻,刘彻令驾车侍仆催马加速,战车隆隆,与雄鹿瞬间只剩半箭之距。刘彻起身执弓挽箭,直指鹿心,随即松动扳指。
最后,鹿中三箭倒毙。周遭骑兵方队爆出欢呼,声震云霄。
侍从过来抬起鹿尸,用蓬车装了,急送太庙祭祀先祖。这是历年秋季皇帝检阅军队时的固定仪式,以示敬天法祖。结束后,刘彻方才换车更衣,继而登上虎据石,背靠汉旗坐在榻上,俯视下方骑兵方阵。
天子近旁卫士挥旗示意,四名主将当即呼喝下令,四千骑兵纷纷勒马转身,与前方草人骑兵形成对阵之势。军阵校阅正式开始。
李广所布军阵位于场上最右侧,今日校阅演阵排在首位。
四位将领中,刘彻最为看重的仍是李广,只因其身经百战及赫赫战功,与其余尚无实战经验的三将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不过,白登之围后,汉军对匈奴的交战几乎都是防守为主,李广的作战经验主要是在守城与拒敌上,因此,李广麾下军士大都是熟练使用弓弩长戟、长于结阵步战的好手,虽称骑兵,但乘骑马匹大多只为行军赶路之用。
这次都试,李广从南军里精选了一千军士,具是从军一年以上的忠勇良家子。此刻,九百军士下马行至前方,迅速排成横竖各三十列的步兵方阵,最前排军士手执大盾,后方三排弓弩手各就其位,余下皆为长戟兵,尽皆手持长戟斜向上举,严阵以待;步兵方阵左右旁各有五十骑兵手持弓箭,勒马候命。
这是汉军步兵惯常使用的对阵阵型,面对敌方骑兵时常用,可攻可守。因此次校阅要求汉军主动攻击对手,因此李广安排了方阵两侧的一百弓箭手,不但可掩护步兵,也可增加攻击手段与力度。
军司马号令声中,步兵方阵踏步前行,直至进入射程,全军顿然停步。后三排弓弩手迅速进入射击状态。
一声令下,无数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凌厉的弧线,向着正前方尖啸而去。
沉闷撞击声中,箭矢精准命中草人敌军,有的穿透了坐骑,有的钉在身上,不少草人被射中后尚自摇晃不止,甚至顺着力道倾覆在地。
方阵两侧骑兵紧跟着策马前进,发箭连射。在骑兵掩护下,步兵方阵继续向前推进。
方阵与草人军阵只余三十步距时,阵型突然变幻,步兵开始向两侧移动,组成十人一组的若干小队,每组都是一人持大盾在端首,后方军士各持长戟斜伸向外,新阵型前段呈锥型,后段松散交错,仿如鱼鳞。
鱼鳞阵于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中冲刺进入草人骑阵。军士奋力挥臂,戟头翻飞,寒光乱闪,即使对手是真正的匈奴铁骑,此刻也是插刺难逃。
虎据石上卫士再次挥旗,接下来校阅的是公孙敖与公孙贺统辖的两军。二将都是陇山义渠人,义渠在先秦时原本也是游牧行国,归秦后设县,但民风仍近其祖。所以二人所排战阵最似草原骑兵,并无齐整形状,将士只看旗鼓进退;军士都着轻甲,手执拓木弓,刀剑悬于腰间,马臀左右挂着两大皮囊箭支。
主将号令声中,金鼓齐鸣,骑兵毫不犹疑,弯弓搭箭策马扬蹄突进,半空顷刻便是箭矢如雨,不一时,草人具成箭桩。待到敌我两军交汇时,骑兵已收起弓箭拨出腰间长刀,又是一阵迅猛砍削,草人身体尽皆直直解体,留下散碎大小不一的草垛掉落于地。
卫青军阵位于场上最左侧,作为今日最后校阅的军阵,此刻吸引了在场之人全部的目光。
卫青将一千骑兵分为前、中、后三部,前部为弓弩手,中、后两部分别为刀手与持戟士。
重鼓擂响,前部弓弩手即排成两列纵队驰行。马上弩手都是右手横持一肘长的手臂弩,架于平举左臂上,双手举起与下颌齐平,手扣弩机,眼瞄望山,伺机待发。
两路纵队直线突进,似铁蛇延展壮硕身躯,荡起沙尘一片。
进入射程时,弩手前后依序发弩,矢如流星,瞬忽没入草垛。前端放出箭矢后的弩手当即分向两边弧形回转。手臂弩虽经改良缩小,上箭仍是不如弓箭迅速,所以射手射出箭矢后需得立即回到后方安全区域,同时让出视野空间给后方同袍。
三百余弩手连珠般发完箭矢,如帘幕散开,中军刀手凸显于前,随即毫不迟疑的驰入草人骑阵,挥刀贴身肉博。
草沙翻飞处,刀手并不改方向,左右挥劈间直直的冲陷到草人阵后。各军侯扬声呼喝,稍整队形,继而调转马头,长刀高举,排山倒海般再度冲杀回来。
与此同时,后部持戟士亦长驱直入草人军阵,与刀手面对面形成对敌军的夹攻之势。
持戟士双手高高举起长戟,重重落下,大力啄击眼前人形草垛,如同挥锄凿地。有时戟刺陷入细密草丛,便顺势横拉竖挑,所过之处,草束木胎断裂,不复人形。
刀手与持戟士交错过后,草人阵只剩一地散木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