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老七求情

第67章 老七求情

  “大掌柜的,学生有礼了。”吕渭滨拱了拱手。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说:“吕大人请坐。李某是武夫,不喜客套,大人有什么要求,提出来便是。”

  这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琼州海贼王”,绰号“八臂哪吒”的李三。此人身量不高,相貌黑瘦,眼睛也不怎么有神,长期漂在海上,为了定位经常需要观测太阳,对于视力可不太友好。

  对方的样貌虽然不起眼,吕渭滨却不敢起半点轻视之心。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约了李三在三亚见面,这里是海盗可以随意来去的自由港,反倒是吕渭滨这个当官的在这里很危险。但这次没事,因为派吕渭滨来的人已经和三亚港的主人打好招呼了。

  吕渭滨说:“眼下琼州的水师已经基本废了,琼州和广东、安南之间的联系近乎断绝,能在北部湾中往来的,也只有大掌柜了。”

  李三说:“除了私商生意,别的活计我一概决计不接,怎么,官府也要走私吗?若是的话,那我没问题,看在官老爷的面子上,还能打个九折。你们少巡查些,我夹带的私货还能多赚点。”

  船舱里的众头领都笑了起来。吕渭滨却说:“那便多谢大掌柜了。”

  李三说:“当官的走私不稀奇,可总不能官府直接走私吧。”吕渭滨说:“非常时期,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我们想请大掌柜运的货,是人。”

  李三点了点头:“我听着呢。”吕渭滨说:“一批从美国来的佣兵,总共三百多人。数量不一定准,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路上能死多少。再加上他们用的枪,到达三亚之后,请大掌柜把他们送到廉州。”

  李三说:“活的可不好运,路上还得吃饭喝水,不能喂死了。我的规矩是按货值十抽其一,包赔损失,若是二十抽一,则不包赔。枪好说,这人值多少钱该怎么算,是整个卖还是论斤称?再说你们要是赖账,我扣你们的货也没有用处,说不定货还得咬人。”

  吕渭滨胸有成竹,不慌不忙:“那大掌柜觉得什么价钱合理呢?”李三说:“既然不好定价,那便不收你们钱了。”

  吕渭滨笑道:“大掌柜若是要钱,我心里还能踏实些。”李三说:“我要的于你们不是钱,于我却是钱,给几张税票就行了。”

  税票是船只交过税的凭证,有税票的船就是合法商船,没有税票的船就是走私船。顺朝的税票都是户政府统一定做的,如果发出去的税票和收上来的税对不上,那就要追责相关官吏。

  只要是制度,就有空子可钻。比如说一旦发生灾荒,就会有给运粮船免税的政策。所以,还有一种“运粮免税票”,标明运输粮食多少,可以减免的税收额度是多少。一开始,这种运粮免税票各地官府的额度都是有限的,而且运来的粮食得经过点验,确认和票上符合。但是粮食这东西,易在运输途中损坏,保质期有限,质量上也容易作假,很快运粮免税票就成了走私贪污的工具。

  不仅是运粮免税票,就连税票本身都可以造假。海关所收的银子一开始是全部递解进京的,但是由于各种情况,地方财政也需要用钱,后来还是有一些份额留在地方。这些留在地方的份额和税票是否完全相符,可就不好查了。经过二百年的发展,现如今代表纳税一千两的税票,可能被地方官八百两就卖出去,再自己昧下三百两,这五百两的税收损失全靠假账来抹平。

  顺朝对于本国商船征的税比外国商船低,本国商船可以从任意港口出海贸易,外国商船则只能在澳门贸易,所以还有欧洲人雇佣华人,冒充顺朝船只,这些人为了避开澳门的关税和洋货行的垄断,甚至愿意用原价买税票。

  现在和英国一打仗,正是做假账的大好时机,凡是之前被贪掉又不好解释的钱,全改成战争开支和损失。买火药了,火药都用光了,死无对证;粮道阻断,用来买高价粮了,粮食吃没了,死无对证;给乡勇发赏了,乡勇都让英国人杀了,死无对证;运银子的船让英国人击沉了,死无对证;仓库被人趁乱抢劫了,死无对证。琼州府衙都没了,各州县衙门的那些发给本国商船的税票基本上随地方官怎么修改。

  现在水师、海关、河泊所等部门缉私的船队都已经被英国海军击溃了,但英国人早晚得走,早晚还得有人缉私,到时候这些税票就都是真金白银了。虽然跑走私可以压根不交税,但走私也有成本,而且一旦被抓住损失很大,所以不要说直接给李三税票,就算让李三掏钱买税票,只要价格别太高,他都有赚头的。

  除了海关税票,李三还要了渔税的税票,海盗的经营范围很广泛,打鱼也是重要的收入来源。

  在这个全琼州的残余官府都在疯狂倒卖国家财产的时候,李三的要求很容易满足。对于琼州的官员来说,这些税票留在手里就是废纸,卖出去才能钱财落袋。

  李三虽然鄙视贪官污吏,但他既然是海盗,就少不了和他们合作。如果天下的官都清似水明如镜,个个胜似海瑞再世,那就没有海盗的生存空间了。

  吕渭滨喝了半杯劣茶,情绪放松了下来,他对于这笔生意很满意,和李三这样的海盗谈生意很简单,只要他觉得价钱合适,就没有问题。因为官府根本没有任何制约李三的办法,即便是过去韩致常的水师主力尚在的时候,官府想围剿李三也是白日做梦,他在岸上的窝主倒是有很多人知晓,连吕渭滨都能找到,但是能做海盗窝主的哪有小角色,追查到最后,都是官府中人自己做贼,哪是那么容易查的。

  李三说:“我听说赖美玉死了,这是怎么回事?据说是你们崖州一个叫李西平的官杀的。”吕渭滨犹豫了一下,说:“学生也不清楚此事原委。”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自己去查吧。”李三说道,“赖兄与我十余年交情,就这么死了,我可不能坐视不管。这个李西平,我要好好会一会他。李三做事,向来是钱货两清,本利分明,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倒要看看,他打算还我什么。”

  今天是丑得玉的女儿丑妃回家省亲的日子,丑家上下好几天前就开始忙活了。

  来的不仅有丑妃,还有她的两个孩子:四皇女李繁寿、四皇子李盛慧。

  顺朝宫廷的规矩比明朝和清朝都简单得多,皇后以下全是妃。后宫的规矩是“非李勿入”,但是后妃出宫探望家人却很频繁,视情况而定,从一年一次到一月一次都有。

  这种开放的模式会带来一些风险,最起码疾病传播肯定更容易。但是当初李自成认为,如果按照明朝那种管理模式,把人都圈养在皇宫里,只怕都闷成疯子了。他是牧羊放马之人出身,对于这种沉闷的皇宫生活尤其受不了。让妃子的精神状态好一些,对皇子和公主的教育也有利。

  虽然让皇子和公主频繁出宫会招惹一些事端,可总比养出一群废物要好,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万历皇帝的儿子。泰昌帝加上福、瑞、惠、桂四王,一个赛着一个废物,像桂王朱常瀛这种单纯只是啥也不会的普通废物已经是最好的了,他那四个哥哥还花样翻新,他们兄弟的年齿排序基本上就是混蛋程度的排序。

  尤其是泰昌帝,崇祯皇帝如此乖戾的性格,和他那个混账爹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一个四岁时母亲为父亲所杀,连祭奠母亲都不敢的孩子,心理能不出问题吗?

  既然后妃、皇子、公主出宫很频繁,自然也不会像《红楼梦》里元妃省亲那样有那么大的排场,不仅出动那么多太监,还连工部和五城兵马司都出动了,这在顺朝是不可能的,妃子出宫只有少数御前侍卫保护。

  而且,按照顺朝对天命与皇权的解释,妃子乃至皇子也不允许用什么大排场。皇权的神圣性只属于皇帝一个人,不属于他的妻妾儿女,更不属于各种乱七八糟的七大姑八大姨。甭管实际操作中这帮人有什么隐性特权,表面上都不能承认。

  顺朝开国之初整肃元朝、明朝跪拜泛滥的遗毒,非天、地、君、亲、师不跪。哪怕是皇后、太子,只要不是在国家典礼上,就不能接受非自家晚辈的磕头,如果见到皇后她爹,皇后和太子还得给他磕头。

  所以,像《红楼梦》里那种贾赦领合族子弟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的事情,在顺朝是严重违背礼法的。出来迎接丑妃和两个孩子的只有她的弟弟丑得理夫妇,以及几个侄子、侄女。丑北海夫妇,乃至丑妃的哥哥丑得玉的妻子,都在堂屋里等她去拜见。

  丑北海夫妇已经大半年没见到女儿和外孙女、外孙了,丑妃说国家在打仗,皇上亲征,后妃串门太勤了容易惹人非议。今天又见到女儿,老两口也没有与亲人久别重逢的喜悦,他们都清楚,此次省亲,是为了外孙女即将远嫁俄罗斯一事。

  四皇女李繁寿今年十七岁,她的外貌与一般人印象中的公主不大一样。和白皙瘦弱的弟弟不同,她的肤色偏黑,身材高而壮,相貌并不丑陋,却也谈不上美,左边眉间还有一道小时候从秋千掉下来弄出的小伤疤。

  顺朝的公主不会像武侠小说里的公主那样习武,不过她们接受的教育也比历朝历代所有公主都完善。“女四书”这种垃圾肯定不在顺朝皇女的教育范畴之内,皇帝把女儿嫁给诸侯可不是为了让她们三从四德。

  皇子如果当不上皇帝,大部分都是累赘,太废物了就会变成福王这样的祸害,太强势了就会变成燕王这样的威胁。有的皇子甚至会主动躲避,比如说德明帝的三弟忻国公李天和,在德明帝继位之前就出家去当道士了,专心炼丹,结果意外改良了肥皂的配方。不过他的主要精力用在了改良各种丹药的配方上,为此还学了不少化学知识,倒是把传统丹药里那些重金属成分给去掉了,结果又加了许多不该加的化学成分,最终在四年前成功把自己吃死了。

  而公主不可能争夺皇位,嫁出去之后只要不作死,对国家只有好处,所以越强越好。因此,顺朝对公主的教育是很下本的,不仅会聘请名师,教授做一个王后或者王太后可能用到的所有技能,还有一大批女官、宫女、贵族女眷、文官之女、皇商之女陪读,见识很广。

  这里不是皇宫,大家可以像平民百姓的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丑北海一开始还试图扯些别的话题,但最终,话题还是不可避免地绕到了和亲上。

  “国家对这门亲事的重视前所未有,随行人员的名额定为五百人,其中一百五十人在婚礼结束后直接返回,三百五十人随你留在彼得堡,有的人过些年再回来,有的人则是永远留在彼得堡陪你。之前最多的一次,就是太祖年间赐婚日本,只派去三百九十人,留在日本的是三百一十人,最终长留的……这个……记不太清了……”丑北海说,“各种人员的数量已经定下来了,不过具体的人选……”

  “我来选。”

  在座所有人都愣住了,所有人一起望向李繁寿。李繁寿好像在说要吃面前这只烤鸭一样:“具体人选我来定,每个人都由我来定。”

  之前每次公主出嫁,也都会亲自挑选随行人员,但一般来说选的都是侍女,公主要挑选全部的随行人员,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官员十人,苍头十人,史官五人,翻译五人,侍女二十人,卫兵一百人,天文学者十人,地理学者五人,博物学者五人,机械师十人,铁匠十人,建筑师五人,水利师五人,矿匠十人,纺织匠十人,火器匠十人,农师十人,医生十人,兽医十人,乐师五人,画师五人,留俄学生二十人,留法学生二十人,留普学生十人,留奥学生十人,留丹学生五人,留瑞学生五人,留荷学生五人,留比学生五人。总计三百五十人。”丑得理念完了这一长串的单子,“这些人你大部分都没接触过,要怎么挑啊。若是不接触一段时间,怎知他们的能力品行,可若是不确认的话……”

  顺朝的学科分类和后世大不相同,数学只是天文学和地理学的附庸,物理学和化学只是博物学者学习的众多知识的一部分,生物学则完全融合在医学和兽医学中。顺朝的史官也不单纯是历史的记录者,他们的组织由当年宋献策指挥的部门发展而来,可不是只会记录帝王吃饭拉屎的破事的抄写员,而是有能力深入民间记载山川地理、风土人情,同时还懂得如何歪曲历史的专业人员。

  顺朝在医学、农学、美术、音乐、天文观测、地图测绘等方面并不弱,派出的人是交流学者,甚至是要在文化上影响对方的人,但是在采矿、冶金、军工、机械制造等领域,派去的人就是去学习的了。至于基础科学的重要性,现在还没人意识到。

  “苍头”是龙衣卫下属人员,既负责公主的安保,也是间谍。明朝的时候,锦衣卫因其红色的服装而被称为“缇骑”,到了顺朝,锦衣卫改编为龙衣卫,制服换成了蓝色,顺太宗年间,龙衣卫逐步恢复监察百官的职能之后,就被一些人蔑称为“苍头”。

  “苍头”一词有奴仆之意,起这个名字的人是带着贬义的,但龙衣卫反以为荣。龙衣卫中真的有一些人的祖先曾为奴仆,他们的主人是明朝锦衣卫的高官,主人被杀之后,这些人因为熟悉锦衣卫的工作,补上了主人的官职,成为了龙衣卫。对于其子孙后代来说,祖先为奴的经历不仅不是屈辱,还是他们属于大顺嫡系的证明。

  还有一个典故。当年陈胜兵败,被叛徒庄贾杀害,陈胜的部将吕臣重举义旗,其部以头裹青巾为标志,称为“苍头军”,苍头军先是诛杀了庄贾,随后与英布一同投奔了项梁,一同拥立熊心为楚怀王、义帝。项羽放杀义帝,苍头军改投刘邦麾下。刘邦也没有亏待这支虽非嫡系,却为推翻暴秦立功的军队,汉朝建立之后,苍头军的士兵和其他汉军士兵一样,授大夫之爵,授田一百五十亩,免除徭役。吕臣受封新阳侯,食邑一千户,其后人于汉武帝时坐酌金失侯,汉宣帝时复家。

  再看看韩宋的结局,算了,不提了。

  所以在顺朝,“苍头”之名既代表底层百姓反抗暴政,百折不挠的精神,也代表着皇帝对非嫡系农民起义军的优待,说明他们和闯军老兄弟一样,是这个国家统治阶级的一员。

  当然,也别指望这些起义奴仆的后代还能继承什么革命理想,永昌初年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普通官僚了。

  李繁寿说:“人品能力如何不需要看,我自有标准。小舅,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丑得理愣了一下:“这……我……你舅妈和表弟表妹……”“一起走,跟我一起去俄罗斯。”李繁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大舅待您如何,虽然我只是听母亲偶然说起,却也略知一二。外公年事已高,丑家将来真能兄友弟恭吗?”

  丑得理半晌无言,他以前从来没注意到这个外甥女与普通的小女孩有什么不同,但是今天,他终于意识到,这位公主可能比她的弟弟们都危险。

  “这个,让我再想想吧。小舅我也就是个打算盘的,别的都不会啊……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李繁寿知道,小舅一定会跟自己来的,丑家最初是以毛皮贸易起家的,丑得理到了俄国,还能掌管一部分家业。至于留在京城嘛,大舅丑得玉即便对待他自己的妻儿都堪称刻薄。皇商家庭争夺家产的残酷,一点也不比勋贵子弟争袭爵差。

  到了掌灯时分,李繁寿才回到母亲的寝室。果然,母亲没有任何睡意,坐在桌旁,手扶着下巴,呆呆地发愣。

  “娘,我回来了。”李繁寿说了两遍,丑妃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倒茶,茶水一大半都溅了出来。“娘,我不渴。”李繁寿的手搭上母亲的手腕,“陪我说说话吧。”

  “虽说公主外嫁是祖宗定制,可,可……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了。”丑妃不由得泫然欲泣。李繁寿说:“姑姑嫁去日本,四五年方得回来一趟,这还是前田家,若是上杉家,负担不起费用,怕是要十年回来一次了。俄国虽不至于连路费都出不起,不过路途遥远,频频回乡也不成话,恐怕最短也得数年才能回来。”

  “其实我们早就都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们母女能相聚十几年,已经很好了。雏鸟长成,终须高飞。”李繁寿探身轻轻抱住母亲,“我会一直想娘的。爹肯定会让我每年都会写信回来,和娘通信也会方便。”

  顺朝的规矩和明朝一样,皇子和公主在正式场合称皇帝为“父皇”,但是在私下场合,还是按照普通的家庭关系来称呼,皇帝也不会时时自称“朕”,即便是和臣子说话,也经常用“我”。

  丑妃摸着女儿的头发,只是流泪,什么也说不出来。李繁寿安慰道:“虽然前路迷惘,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走,但终究是跳入了一片新天地。女儿十年来所读之书,所学之技,皆是为此,以如此出身,若无一番作为,便如以宝刀作犁铧,羞煞人也。娘和弟弟皆是软弱之人,大舅又非可恃之人,当趁恩宠未消,早请田宅,为养老之计。”

  顺朝的妃子在皇帝死后是允许出宫住在儿子家里的,对于丑妃来说,及早给儿子觅几百亩地,将来到乡下做个平安老妇才是最好的结果。无论是丈夫那边的皇家事务,还是父兄那边的皇商生意,都不是她弄得明白的。至于兼并土地的手段是否光明正大,影响了什么人,就不是皇族考虑的事情了。

  “我也不想离开京城,我也很害怕。但是一想到家里还有爹娘弟弟,我也就不怕了,毕竟我是有家可归的人。娘好好保重,等我归宁回来,说不定您就见到外孙了,不知是长得更像中国人些,还是更像西洋人些。”

  李繁寿没想到的是,她抵达彼得堡后仅数月,她的母亲便死于感冒。而她这次去国远嫁之后,再也没有回到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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