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永兴元年(公元304年)
七月
荡阴
“荡阴一役……左右卫、射声营、积弩营全军覆没,强弩营、异力营、上骑营...失踪。侍中嵇绍、右卫将军陈昣、左卫将军上官巳等十五将战死,护军将军和郁、北军中候苟晞失踪,我军损失粮草器械无算……圣上…蒙尘......“游击将军王堪几乎哽咽,他掩起被泪水沾湿的麻纸,不忍卒读。
“骁骑军还有一千二百人,加上游击军八千,羽林军三千。殿下,一万二千二百,这是我军最后的兵力了。”丁绍说完了最后的内容。
中军帐中一片死寂,众人默然盯着沙盘。虽然只有红黑两旗对垒,但双方的实力完全不成正比。
“王太傅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司马越询问裴宪,他是典农校尉,负责粮草的运输。
“没有。”裴宪无奈摇头,“荡阴战败后,卑职就再没见到洛阳来的粮车。”
若如此,军中的粮草便只够三日了,司马越明显感到帐内的沮丧气息又添了几分。
“胜败乃兵家常事,都苦着脸干什么。”他将一面红旗插在沙盘的北端,“孤计算过了,幽州刺史的军队最迟明日就可以抵达汲郡,只要他们的突骑发起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
“殿下......”丁绍的言语中带着颤音,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木牍,“幽州刺史前日便抵达邯郸,没有进攻。”
司马越的表情瞬间僵住,他突然抢过木牍,瞪大双眼读完上面的每一个字,又从头到尾反复看了数遍,终于双手颤抖着把牍片放下。
“丁绍、王堪、裴宪留下。”
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偌大的中军帐瞬间空旷下来。三人面面相觑,裴宪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冷汗,对于司马越他有所隐瞒:王衍不是没有消息,而是在荡阴之战后,打着供奉天子的名义,把粮草运给了张方。
“那是一个命令!”司马越忽地爆发,抬手将那片木牍摔成两半,“孤乃东海王、尚书令,都督中外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王浚他个婊子生的庶孽,竟敢违抗孤的将令!背叛,这是无耻的背叛!
“还有苟晞和嵇绍,再就是那个和郁,行军路上徘徊不前,只会搬出圣上来与孤处处掣肘,拿着老庄学说高谈阔论!废物,懦夫!”
“殿下,侍中为保护陛下战死,您不该这么说!”丁绍语气急促。
“哈哈,看见没,就是这种!就是这种!”司马越瞪大双眼,突然指着丁绍大叫,他的语气突然严厉,“夸夸其谈口若悬河纸上谈兵!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左将军么?告诉你,孤诛杀杨骏剿灭司马玮讨伐司马伦逮捕司马乂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和丘八们鬼混!”
丁绍闭住嘴,他沉默地注视着司马越,晓得他不过是为了推卸战败责任而无能狂怒罢了。果然,司马越一通唾沫横飞后,渐渐平息下来,他眼中的光芒逐渐消失,大口喘着粗气,无力地撑着沙盘。
“报!敌将张方离我军不到五里!”壁门士吏匆忙进来禀报。
“多少人马?”丁绍大惊。
“规模在万人左右,陛下也在军中!”
丁绍对司马越道,“殿下,不管怎么说,先击退眼下敌人再说罢。”
“已经结束了。”司马越失了神,失魂落魄地滑倒在地,“左将军,你们仨想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孤等着张方来取孤的项上人头。”
丁绍与王堪对视一眼,转身奔出中军帐。他们冲上哨楼,地平线外一阵寒鸦惊起,它们铺天盖地地飞过哨楼,几乎遮蔽了日光。一片阴暗中,土丘上出现一个尖点,一面旗帜缓缓探出,紧接着是一只戟,一个人,一匹马,一伍,一什,一个军阵,一支军队。旌旗低垂、矛戟凌乱,数不清的黑影瞬间充斥了整个旷野,合着擂响的战鼓,不疾不徐地向丁绍等人走来。
“左将军,这......”王堪心里有些发怵。
“既如此,只有死战!”丁绍斩钉截铁,虽然黑云压城,但他没有丝毫恐惧,“传令全军,准备迎敌!”
沉闷的鼓点响起,辕门大开,八千骑兵绝尘出营,丁绍一马当先。他远远望见垓心立着一人,正是惠帝,在他身旁张方持槊护卫。因为仪仗和宫人在此之前尽数毁坏逃亡,辇驾中的白马也被充入军队,张方找来两头笨重的老牛,来牵拉缀金饰玉的御辇。
“解救陛下!”丁绍厉声高叫。不待敌军列阵准备,领着三千羽林卫直接杀将进去。这支军队本就是天子近卫,其中不少又多是京城或关中贵族出身,眼见惠帝遭如此羞辱,不由义愤填膺,怒吼着挥舞着环首刀和马槊,抢在盾墙结成前抢入阵中,跟着丁绍左劈右刺,在一片片叛军中杀出一条血路。
“张方,劫持天子,尔可知罪!”丁绍见着张方上前,举槊拍马便刺。
“不知!”张方狂妄地大笑,“皇太弟有令,我遵循便是,有甚么罪过!”
他丝毫不怵丁绍的进攻,大喝上前,架住丁绍的马槊,两根木杆发出咯吱的呻吟,张方右臂猛地发力,直接将丁绍手中的马槊打落,逼得他连连后退,几名羽林卫上前保护。
张方不急着冲阵,他槊尖上指:“你看那是什么?”
顺着那个方向,丁绍骇然看到“晋右将军张”的旌旗下拴着一颗人头。
“东安王司马繇的首级。我出征时,皇太弟以扰乱军心之名将其处死祭旗。他本人的军队也会在一个时辰内赶到。”张方很得意,他随即扯着嗓子大呼,“斩获羽林卫首级一枚,赏钱十万铢!”
“军功!”两翼的屠各骑兵瞬间如见了羊的狼群般两眼放光,如饥似渴地冲向丁绍军。在外游走射箭的游击军本就多以轻骑为主,更兼鱼贯出城、斜侧方没来及不设防,竟被屠各骑兵冲杀斩成两截。王堪在营墙上指挥弓手射击,却根本止不住他们嗜血似地狂热。
丁绍不得不后却,他拔出环首刀,刀刃依旧直向张方。这时他才发现,刚才的突袭虽然奏效,但优势顷刻间荡然无存。张方军的步卒虽被突如其来的冲锋纷纷避让,却也很快列阵迎敌。他们见辕门紧闭,立刻刀刃向内,一点点压缩羽林卫的生存空间。
丁绍左右四顾,麾下将士陷入苦战;营内友军无法支援;张方身后的惠帝早就被吓得不知所措,躲在御辇里不敢露面。
“你和嵇绍还是很像的。”张方哈哈大笑,“很快就送你去见他!”
呜——呜——
东边突出传来一阵又一阵雄浑的号角,又一支军队杀出,向战场上涌来。张方很是得意:“想必是皇太弟的队伍来了,左将军,你们已经输了。”
“强弩营雁行阵,异力营鱼鳞阵!上骑营随我救驾!”
张方这才惊愕地扭头向东望去,两个熟悉的身影领着千余骑兵从左翼杀出。叛军们本忙于对付羽林卫,后背几乎空虚,不待反应便被呼啸而来的骑兵刺死碾死。
“张方,认得苟道将么!”领头两骑飞奔而来。苟晞一马当先,横槊架住张方,和郁紧随其后,拔刀就砍,张方后仰躲闪,却被一刀击落兜鍪。
“护驾!”玄鸟旗猎猎招展,八千步卒紧随骑兵杀来。他们盾兵与戟兵相杂排列,如同鱼鳞一般交错。盾牌挡住骑兵的冲锋和步兵的利刃,长戟则乘机反击。屠各骑兵见势不好,不得不在阵前逡巡。
“抓住张方!”羽林卫见鏖战的叛军阵型大乱,当即转身同上骑营夹击,屠各骑兵失去机动能力,被上前的甲士纷纷砍杀。
“北军中侯、护军将军”丁绍又惊又喜,“我本以为你们已经死了。”
“骁骑军覆没后,我料想取胜已是不可能。便与护军将军率异力营和强弩营后撤,收拢了一些溃败的左右卫士兵,向东撤退。正巧遇上范城王的军队,我向他借兵一万,赶来支援。”苟晞飞快地解释。
“异力营,夺回乘舆,保护陛下!”
有了援军的加入,羽林卫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勇气,他们再次集结,从阵内向外冲锋,槊断了用刀,刀折了用马,马死了便以血肉之躯与叛军搏杀,成功将左翼叛军的军阵搅的一片混乱。
异力营迅速上前抵住叛军,在强弩营箭雨的掩护下与拦路的士卒搏杀,禁军的战术素养与作战能力在此刻体现,他们很快拼杀出一条血路。盾墙顷刻结成,上骑营杀入垓心,驱赶乘舆旁的士兵。异力营紧随其后,环绕乘舆结成圆阵。
张方见状,抽身就走。“哪里走!”苟晞、和郁、丁绍,三个人三匹马一杆槊三柄刀,带着士卒从三个方向夹击张方。“张方受死!”丁绍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他狠抽马鞭,赶在羽林卫前面。
张方呵呵冷笑,他摸出角弓,从箭壶中取出一支响箭,并不逃走。丁绍不知是计,举刀便劈,却被张方侧身闪开,他猛地拉弓,响箭正中丁绍的胸膛!
“左将军!”苟晞、和郁大惊失色,撇了张方营救丁绍。
张方拔马便走,借机冲出重围,冷笑着丢下一句话:“还是担心你们自己吧!”
苟晞下马去看,所幸箭矢卡在甲片里,丁绍并没有皮肉之伤。但强大的冲击力还是损害了他的内脏,这让他此后无法上阵厮杀,只能在后方指挥战斗。
“北军中侯。”不待苟晞庆幸,和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暗喜,“麻烦还没完......”
苟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的目光穿过苦苦拼杀的羽林卫,穿过四散奔逃的战马,穿过烈火与黑烟,穿过叛军虽然破碎但又在重新集结的军阵,穿过听到响箭、向他们扑来的屠各大军,停留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一面上书“成都”的旗帜出现了。
于是,继左右禁卫、四军二营六校的洛阳禁军,张方率领的关中郡兵,苟晞借来的青徐郡兵之后,司马颖的冀州郡兵正在进入战场。换言之,几乎整个晋王朝北方的所有精锐都即将汇聚在这小小的荡阴,参与一场只属于司马氏之间的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