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阵吱吱呀呀的木轮声从远处传来,李然抬头一看,只见一辆简陋的牛车缓缓驶近。
车身是用粗木拼成的,上面盖着几块破布遮风,两头瘦牛慢吞吞地拉着车,车辙在土路上压出浅浅的痕迹。
牛车停在他身旁,一个身穿麻衣的中年车夫跳下车,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走到李然面前,憨笑道:“你就是李然工师吧?”
李然点了点头,抱拳道:“正是,在下是将作少府派来的李然,不知兄台是?”
车夫挠了挠头,指着牛车道:“俺是县里派来的,奉命接您回驿馆歇息。
现在太阳下山了,这儿离田庄近,可离县城还有段路,您快跟俺回去吧,天黑了路上不好走!”
李然扫了一眼那辆牛车,见车板上铺着些干草,牛瘦得肋骨都隐约可见,不由得皱眉道:“这次怎么坐的是牛车?将作少府派我来时,好歹是马车,怎的到了蓝田就换这个了?没马匹可用吗?”
车夫一愣,随即咧嘴笑道:“工师有所不知,如今大秦用兵紧张,前头打匈奴,后头修长城,马匹都征去军中了。
咱们这小县城,能弄到两头牛拉车就不错了,哪还有马给您用?您将就点吧,这牛车虽慢,总比走路强!”
李然听罢,心中一沉,这才想起秦朝正值多事之秋,秦始皇北击匈奴、修筑长城,马匹作为战略资源,确实紧缺。
他拍了拍布囊,点头道:“罢了,既如此,那就走吧,多谢兄台接送!”
车夫嘿嘿一笑,跳上牛车前端,挥了挥鞭子,两头瘦牛慢悠悠地迈开步子。
李然爬上车板,坐在干草上,车身一晃一晃地启动,颠得他差点摔下去。
牛车沿着土路晃晃悠悠前行,天色渐暗,远处田野隐入夜幕,只剩秦岭山溪的哗哗声隐约传来。
车夫坐在前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偶尔回头道:
“工师,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人告诉你修这渠发生过的事?”
李然一愣,好奇心被勾起,忙问道:“什么事?兄台知道些什么,不妨说说!”
车夫叹了口气,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下,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唉,这沟渠啊,说起来是蓝田县县令从咸阳申请下来的工程,按理说这于公于私也是一件功绩。
引水灌田,庄稼丰收,县里脸上有光,朝廷也能多收点粮,谁不乐意?
可这事没那么简单,这水渠要过好几家的田地、房屋,再加上涉事的几户皆是爵位在身的烈士之家,脾气硬得很,便不服气。
每次施工就要闹事,上次闹大了,还把少府派来的工师毒打了一顿,差点没命哩!”
李然听罢,心头猛地一沉,眉头皱得更紧。
他没想到这水渠背后还有如此复杂的纠葛。
他追问道:“烈士之家?那是为大秦立过功的,怎会跟朝廷对着干?”
车夫摇了摇头:“工师,你有所不知,这些烈士之家,虽有爵位,可田地房屋是祖上用命换来的,他们看得比命还重。
水渠要过他们的地,拆房占田,谁乐意?
前工师来时,动工没几天,就跟人起了冲突。
那几户带头闹起来,县里拦不住,最后工师挨了一顿打,回去没多久就病死了。
听说这事传到咸阳,少府令压了下来,不让外传,怕丢脸吧!”
李然听出了细节,心中暗惊,忍不住道:“既然如此,让县令补偿拆迁的费用不得了?田地房屋占了,给些粮钱安抚,总能平事吧!”
车夫一听,摆手摇头,叹道:“哪有这么简单?这几年皇帝要求的税负越来越重,加之大兴土木,修长城、建宫殿,县里连给官吏的俸禄都要拖欠,哪有余粮补偿?
县令倒是想做这工程立功,可口袋空空,拿不出东西,那些烈士之家又不傻,谁肯白白让地?再说,这几年战事不断,青壮都征去打匈奴,剩下老弱耕田,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他们护着那点田地,就怕活不下去哩!”
李然沉默了,心中翻江倒海。
他原以为修水渠只是技术活,可现在看来,这工程牵扯的不仅是土木之术,还有民心和地方的盘根错节。
他抬头问车夫:“兄台,那些烈士之家,如今态度如何?还跟先前一样强硬吗?”
车夫哼了一声:“还能咋样?强硬得很!前几日县里派人去劝,话没说两句,就被他们拿锄头赶了出来。
听说上游的老农也在盯着,谁敢动他们的水,他们就敢拼命。
工师,您可得小心,别刚来就挨揍!”
李然苦笑一声,心中已有几分计较。
他拍了拍布囊,低声道:“多谢兄台提醒,这事我心里有数了!”
牛车晃晃悠悠进了蓝田县城,天已全黑。
县城不大,土墙围着几条窄街,驿馆是座低矮的夯土房,门口油灯的灯芯枯竭。
“工师,到了!”
“谢谢!”
李然谢过车夫,提着布囊走进驿馆。
馆内昏暗,只有门口一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灯芯已烧得焦黑,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油烟味。
他刚踏进门槛,一个瘦小的老吏从里屋走了出来,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懒洋洋地伸出手道:“把牌子拿过来瞧瞧!”
李然微微一愣,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枚竹牌递了过去。
这是将作少府发给他的身份凭证,上面刻着“丙级工师李然”几个字,边缘还有一道浅浅的刻痕,象征着他的级别。
老吏接过竹牌,借着油灯的光瞅了瞅,哼了一声道:“嗯,你刚好可以住进三等房……不过——”
他顿了顿,抬起眼皮瞥了李然一眼,干瘦的小手摊开,掌心朝上,意味不言而喻。
李然心头一震,顿时明白过来,这老吏竟是向他索贿!
可转念一想,他才入职不到一个月,哪来的薪水可领?身上除了几块干粮和布囊里的竹简炭笔,压根儿一文不名。
他无奈地摊手,赔笑道:“老丈见谅,在下初来乍到,暂无钱财傍身,实在拿不出什么孝敬您啊!”
老吏闻言,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手掌一收,哼道:“没钱?那就住四等房吧,那儿空着!”
他转身往里走,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跟我来,别磨蹭!”
李然皱了皱眉,心中虽有些不快,但也不好发作,只得提着布囊跟在老吏身后。
穿过一条窄窄的过道,老吏推开一扇破旧的木门,指着里面道:“喏,就这儿,自己收拾!”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声在夯土地面上回响,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李然走进所谓的“四等房”,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扑鼻而来。
房间小的可怜,仅有一张窄木床,上面铺着薄薄一层干草,角落里放着个缺了口的陶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