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裂的松木和沙袋奔涌而过,将数月的心血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当最后一段堤坝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崩塌时,三千名工兵像蚁群般在泥浆中四散奔逃,但仍有几十个蓝色身影来不及撤离,转眼就被泛着白沫的激流吞没。他们挣扎的手臂在浑浊的水面划出几道徒劳的弧线,随即永远消失在漩涡深处。
“三十七个失踪,十六具尸体捞上来了,还有两百多号人断胳膊断腿。”当天下午,走私贩子又打听到了最新情况,来告诉汉斯他们,说话的同时,他用沾满泥浆的靴尖踢了踢帐篷支柱,震得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格兰特司令部的书记官正在写报告,我瞄了一眼,那些数字写得跟蚂蚁爬似的。”
汉斯望着蒸馏器玻璃视窗里翻腾的药液,恍惚间觉得那琥珀色的液体与混浊的河水重叠在了一起。三个月前还生龙活虎的三千工兵,如今能站在铁锹前的只剩两千人。剩下的一千具躯体躺在战地医院的帆布床上,被疟疾和战壕热熬干了精气神。即便有大蒜素和奎宁保驾护航,密西西比河的瘴气还是像钝刀割肉般消磨着这支队伍。
“南边的杂种们肯定乐坏了。”路易正在给一个新来的助手包扎手掌——那小子听到溃堤消息时失手打碎了烧杯,“听说他们的侦察兵中午就趴在河对岸的橡树林里,举着望远镜看热闹呢。”
罗纳德突然重重放下温度计:“要是他们趁机进攻……”
“不会的。”汉斯打断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装金币的皮袋,“从维克斯堡城墙到运河工地,足足隔着两英里沼泽地。等他们调来炮兵,我们的防线早就重整旗鼓了。”
事实证明这个判断精准得可怕。次日黎明,一队南军骑兵果然出现在东岸的高地上,灰军装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但迎接他们的是早已架设好的十二磅拿破仑炮——昨夜工兵们忍着伤痛,硬是在齐膝深的泥浆里重新筑起了防御工事。
“砰!”
比利被突如其来的炮声吓得打翻了酒精瓶,刺鼻的液体顿时在战地医院的地板上漫延开来。汉斯却连头都没抬,继续给伤病清理伤口。远处零星的交火声像场拙劣的舞台剧,偶尔夹杂着斯普林菲尔德步枪特有的清脆回响。不到半小时,一切重归寂静,只留下几具穿着蓝灰两色军服的尸体,以诡异的亲密姿态倒伏在芦苇丛中。
当时,当溃堤的消息如瘟疫般传遍营地时,制药工厂的铜蒸馏器仍在嗡嗡作响。汉斯的助手们不可避免地也受到了影响。虽然工作在继续,但节奏已然紊乱。汉斯注意到罗纳德第三次加错了溶剂配比,路易的过滤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就连最沉稳的比利也不慎打翻了半盎司珍贵的结晶。这些平日里精准如钟表匠的助手们,此刻手指都像灌了铅似的笨拙。
“看刻度!”汉斯一把抓住罗纳德即将倾倒过量乙醇的手腕,玻璃瓶里的液体在煤油灯下晃出危险的弧度,“你想把我们全都炸上天吗?”
罗纳德苍白的脸上沁出冷汗:“抱歉,上尉……我只是……”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那里正传来担架队杂乱的脚步声和伤员压抑的呜咽。
直到傍晚收工,产量统计表上的数字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85%的提纯效率,创下近三个月来的最低记录。汉斯盯着那行歪斜的数字,突然想起穿越前实验室里那个总是苛求99%纯度的导师。如今这点损耗放在战地医院哀嚎的背景下,简直奢侈得可笑。
夜幕降临后,参谋部终于传来确切消息:不会撤军。马丁带来的威士忌在众人手中传递,劣质酒精灼烧喉咙的痛感反而让气氛松弛下来。路易甚至开始打赌格兰特将军明天就会下令在别处开挖新运河,赌注是每人一周的配给烟草。
但短暂的轻松在黎明时分戛然而止。
“所有人!立刻去战地医院报到!”科尔斯少校残缺的身影出现在帐篷口,晨雾在他的深蓝色斗篷上凝结成珠,“三百名伤员,四个军医根本处理不过来。”
汉斯的手术刀在皮套里已经沉寂了四个月。当他重新握住这柄泛着冷光的工具时,感陌生如潮水般涌来——过去一百多天里,他的世界只有沸腾的树皮溶液和精确到盎司的称量,现在却要再次直面血肉模糊的现实。
战地医院的气味率先唤醒了他的记忆:腐肉混合着石炭酸,汗臭纠缠着血腥。帆布床上躺着的多是摔伤和骨折的工兵,他们的伤口糊满密西西比河的淤泥,在煤油灯下呈现出诡异的青灰色。
“截肢锯。”汉斯对护理兵伸手,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眼前这个年轻士兵的小腿已经扭曲成不可能的角度,白森森的断骨刺破皮肤,像一根折断的树枝。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条件精细。汉斯的手法确实生疏了,第一刀下去没能彻底分离坏死的肌肉组织,他不得不补上第二刀。士兵的惨叫声被咬在齿间的皮带闷住,变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止血钳夹住动脉的瞬间,鲜血还是喷溅在他的围裙上,温热粘稠的触感穿透布料,仿佛在嘲笑他这几个月来对蒸馏器的沉迷。
两天两夜。
汉斯记不清自己处理了多少个这样的伤口。当黎明的灰光再次渗入帐篷时,他正用颤抖的手指给最后一名伤员缝合头皮裂伤。线脚歪歪扭扭像条蜈蚣,但至少止住了血。远处炊事班开始准备早餐的响动传来,铁皮桶碰撞的声音在耳鸣中显得格外刺耳。
“上尉……”比利拖着疲惫的脚步走来,手里端着两杯黑咖啡,“您该休息了。”年轻人原本明亮的眼睛布满血丝,白大褂上沾着可疑的黄色污渍,不知是碘酒还是别的什么。
汉斯接过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荒谬的事实:这两天救治的伤员数量,竟比过去四个月生产的奎宁拯救的人还要直观。那些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提纯率,那些精心计算的走私利润,在断肢与哀嚎面前突然变得轻如鸿毛。
但当他蹒跚着走回制药工厂,看见蒸馏器上凝结的奎宁结晶在晨光中闪烁时,另一种认知又浮上心头——没有这些雪白的粉末,躺在医院里的就不会是两百人,而是两千人。
晨雾像一层湿漉漉的裹尸布,笼罩着维克斯堡外围的营地。汉斯从行军床上挣扎着爬起来时,浑身的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连续两天的高强度手术,让他的右肩僵硬得像块风干的咸肉。他机械地往嘴里灌了口变味的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时,恍惚间又闻到了战地医院里那种腐肉与石炭酸混合的气息。
帐篷外的泥地上,新鲜的马蹄印还泛着水光。汉斯眯起眼睛,看见一个熟悉的圆胖身影正鬼鬼祟祟地靠近助手们的帐篷。马丁那件标志性的灰外套沾满泥浆,下摆被荆棘撕开了几道口子,活像只刚从陷阱里逃出来的浣熊。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腋下夹着的那个油布包裹,形状方正得可疑,边缘还渗出暗红色的痕迹。
“你这几天死哪去了?”汉斯一个箭步上前,铁钳般的手掌扣住马丁的手肘。他刻意压低的嗓音在雾气中显得格外嘶哑,“格兰特到底有什么新计划?”
马丁的金牙在晨光中闪了闪。他任由汉斯把自己拽到一处废弃的炮兵阵地后面,那里散落着几个空火药桶,正好充当临时座椅。
他随手掸了掸灰外套上的泥点:“你以为我这几天在河边钓鱼吗?”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得意,“参谋部的帐篷可不好混进去,特别是现在。”说着,马丁把手里的包裹递给了汉斯。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人条件反射地蹲下身,只见一队传令兵疾驰而过,马鞍上挂着的公文包溅起泥浆。马丁等马蹄声远去才继续道:“自从溃堤后,格兰特和谢尔曼吵了整整三天。”他模仿着两位将军的神态,“格兰特咬着雪茄说‘必须拿下维克斯堡’,谢尔曼则用马鞭抽着地图吼‘不能再拿士兵填沼泽’……”
汉斯接过包裹,才发现这包裹是弹药袋改的,解开弹药袋的系绳,热气混着蛋香扑面而来。二十枚水煮蛋整齐排列在棉布衬里上,蛋壳上还沾着新鲜的芦苇叶,显然是在河边现煮的。他拿起一枚在掌心滚动,余温透过蛋壳传来。
“从团部炊事班顺来的?”汉斯挑了挑眉,故意用指节敲了敲蛋壳——实心的闷响证明是真的鸡蛋。
马丁的圆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孟菲斯来的补给队昨晚刚到,我帮他们‘减轻’了点负重。”他做了个偷天换日的手势,“当然,用等重的腌牛肉‘补偿’了他们。”
远处的帐篷里传来罗纳德睡意朦胧的咳嗽声。汉斯下意识放低音量:“所以?格兰特准备用士兵的血肉去填维克斯堡的城墙?”他的眼前闪过战地医院里那些残缺的肢体,如果真发动强攻,明天的手术台怕是连下刀的地方都找不到。
“上帝啊,你可真看得起咱们将军的慈悲心肠。”马丁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图,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勾勒着密西西比河上游的河湾,“新战场在这儿,距离要塞五英里。河面宽度只有这里的四分之三,南军的帕罗特炮根本打不到对岸,正好挖一条新的运河。”
“见鬼的运河!”汉斯一拳砸在火药桶上,空空的火药桶外壳发出沉闷的回响,“格兰特是跟密西西比河杠上了吗?”他抓起刚才扒好的水煮蛋狠狠咬了一口,蛋黄碎屑沾在胡茬上,像一簇愤怒的火焰。
马丁倚在火药桶上,圆胖的身躯把木箱压得吱呀作响:“你以为将军们没考虑过强攻?”他掏出块脏兮兮的手帕擦了擦金牙,“维克斯堡的城墙足有二十英尺厚,上面架着六十门帕罗特炮。去年有个法国军官来考察,说这鬼地方比塞瓦斯托波尔还要难啃。”
助手们的帐篷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是传令兵嘶哑的喊叫:“谢尔曼师伤亡报告!急需医用纱布!”汉斯和马丁交换了个眼神,这比预计的坏消息来得还要快。
三天后,当浑身缠满绷带的工兵被抬进战地医院时,惨烈的细节才逐渐清晰。谢尔曼的部队在河湾遭遇了南军的“蚊子舰队”——那些改装成炮艇的明轮蒸汽船,像嗜血的昆虫般从芦苇荡里蜂拥而出。北军的浅水炮艇“泰勒号”被葡萄弹打成了筛子,三百名工兵还没举起铁锹就成了密西西比河的祭品。
“他们学聪明了。”罗纳德小声嘀咕着,其他人听到了声音,手上的工作却没停。这几天汉斯三令五申,无论什么情况,也要先注意眼前的这些设备,万一爆炸,不用其他伤害,这些蒸汽就会要他们的命。
汉斯默默翻看科尔斯少校刚送来的供给单。绿背美元的金额数字大得惊人,但实际价值却缩水得可怕。上周还能换一磅咖啡的纸币,现在连半磅都买不到了。他把这些花花绿绿的废纸塞进抽屉最底层,转而摩挲起腰间那几枚金币——当初没把绿背美元全换成国家银行券,真是亏大了。
战局的恶化像瘟疫般蔓延。西线传来的消息更糟:罗伯特·李的北弗吉尼亚军团在钱瑟勒斯维尔大败波托马克军团,现在邦联的灰军装已经能望见华盛顿教堂的尖顶。《纽约论坛报》用整版刊登了林肯总统憔悴的面容,标题赫然写着《我们还要流多少血?》,一时之间,北方军好像全线陷入了劣势。